“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8点20分。”
——机械女声冷漠道。
还有十一天。
周六早晨,离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宋初亭起得很早,心里焦灼。
她穿戴整齐,坐在床铺上,还记得江慎跟她说的话,让她早上九点到校门口。
一想到他,宋初亭就莫名感到害怕,惶恐不安,手指不自觉抠着指甲。
但是——“你爸爸希望你治好眼睛。”
宋初亭不想违背爸爸的意愿,而且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很想能最后一次真正地“见”到父亲。
“咦,是初亭吗,你去哪?”
“我要去校门口。”宋初亭刚一拉开宿舍门,听见夏轻轻的声音。
“你一个人能行吗?”
宋初亭说:“我下楼去找下舍管阿姨,让她送我过去。”
宿舍楼内部宋初亭来来回回几趟,一个人没有问题,也熟悉了,到门口舍管阿姨肯定在的。
“我和你一起吧,我也要出去,我爸妈今天接我,也在校门口。”
宋初亭听见“爸妈”二字,心里一颤,来不及拒绝,夏轻轻已经挽过她手臂,“走吧。”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这两天雪一直在下,现在雪小一些,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雪。
夏轻轻在盲校上了十多年的学,从小学到中专,对这里很熟悉,下雪也不怕,她搀扶着宋初亭,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往校门口走去。一路上很顺利。
“初亭,你下个周还不上课吗?”夏轻轻问。
宋初亭:“……”
“下个周来上课吧,其实上课还挺有意思的,你注意力分散些,其实会好一点,真的。” 夏轻轻安慰她。
“……”
宋初亭仍旧没有说话。
“哦,对了。明天下午有个活动,定向行走,你要来吗?也很有意思的,我可以带着你…”
宋初亭抿了抿唇,她没有心情,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远处传来一声——
“宝贝!!!!”
宋初亭一怔,猛地抬头。
“老爸!!妈!!”夏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往校门口跑去,脚步声轻快。
“哎——宝贝。”中年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宠溺,“这一个周累不累啊?”
宋初亭吸了吸鼻子,心里酸涩,别过头去。
“不累!!”夏轻轻甜甜地说。
“老爸,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同学,我下铺——宋初亭。”
宋初亭低下头,听着夏轻轻和她父亲撒娇,心里难过一层一层涌上,强撑着点点头。她知道夏轻轻不是故意的,她还将下铺让给了自己,这里包括老师都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
但是宋初亭就是很难受。
“初亭,这是我爸——”夏轻轻还在继续,笑说:“爸爸,这是初亭,刚转来的——”
“不好意思,我带孩子有点事,先走了。”
一道低冷男声打断了她们对话。
宋初亭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一只温厚手掌握住,往前带几步,她刚松口气,心里又一紧,反应过来,这肯定是…
江慎。
宋初亭默念一遍这个陌生名字。
“叔叔好!”夏轻轻愣了半秒,说,“不好意思,那你们去忙吧,再见!”
“再见。”江慎礼貌道。
宋初亭被他带到了车上。
她还是紧张,身体紧绷,感觉他的手在她肩膀附近扯了一下,安全带扣过她的腰,发出“咔哒”一声。随之他靠近的动作,沉稳的气息落在她身上,宋初亭愈发喘不过气,紧张不安。
紧接着,江慎关好她的车门,走到前面,坐上驾驶座。
“宋小姐。”
宋初亭绞着手指,听见他低沉平和的声音,“你右手边有只纸袋,里面有早餐。”
宋初亭微微一顿,摇摇头。
“不用了,谢谢。”
“那坐好了。”江慎没再多话,发动起车子,稳稳上路。
车内有一股冷硬的成熟男性味道,有点熟悉,但这种熟悉,更让宋初亭不安,难受。座垫很硬,宋初亭也看不见,很紧张,几乎一动不动,始终端坐着。
这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
从车上下来后,宋初亭直接被男人抱到轮椅上,推着前进。她有些不适,总觉得坐轮椅会有很多人看她,但是想想病人出来进去的,这样确实方便,安全。
*
宋初亭挂的是眼科,然后又转去神经科,再去负一拍片子。这里是琴市最大最有名的医院——要比之前舅舅舅母将她转到琴市后那家医院正规,大得多。大医院的人也多,脚步声乱糟糟,从负一层上来时,差点有人撞在宋初亭腿上,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离她极近,膝盖刚碰到,随即轮椅猛的一转,稳稳避开。
“有事么?”身后男人声音透出一丝关心。
“…没事。”
宋初亭感觉得出来,他虽冷淡,但很耐心,没有半分不耐烦。
“可惜啊,太可惜了啊。”
科室里,医生的声音听上去苍老无比,感慨道:“小姑娘你多大?”
宋初亭:“还有一个月十八岁。”
听见这话,一侧的江慎转过头,目光在她年轻稚嫩的侧脸上停一秒,捻了捻粗糙的手指。
“这么小,可惜了啊。”医生再次感叹。
宋初亭抓着衣角,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小声问:“怎么了?”
“你以前是不是还有光感?就是能感觉到是白天,晚上,或者有光的变化,是不是?”
宋初亭点头,在西南医院的那几天,她大概能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开灯还是没开灯,就好像有一层薄黑布罩在她面前,是黑暗,但有不同。
“现在没有了?”
“基本上没有了…”宋初亭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惜啊,太可惜了。”医生又叹一句。
“你的情况,我也看了。你上次手术呢,是车祸导致的颅脑外伤嘛,很危险,肯定是以这个颅脑外伤,抢救你的生命为主,这没办法,生命是最重要的,是吧?不过,这也确实延误视神经治疗的最佳时机。”
“视神经本来就是很脆弱的,有光感时你立刻做手术,还有一定希望。”医生一字一顿道,
“但现在你没几乎没光感,再恢复就很难。”
宋初亭僵住,攥着衣摆的手指一根根收紧。一直以来,她更担心的是父亲,心念的都是父亲,不想他死,希望他减刑…或者无期——虽然她知道不可能。
再加上舅舅舅母也没有给她好好治,只说“治不好了”,所以宋初亭并没有想太多眼睛的事情。
听医生这么一说,原本有希望…
医生又叹口气:“太可惜了啊,黄金恢复时间你怎么错过了啊!”
“你们怎么做家长的?”医生声音冲向一侧,带有斥责。
“…他,他不是我家长。”宋初亭极小声地说。
医生愣了一下。
“那现在有没有别的办法呢?”身侧,江慎问。
“现在再手术,风险大,成功率低。而且我们医院是不做的,也做不了。”
“哪个医院能做呢?”
“你们可以去北京看看,有一个德国专家好像回来了,他估计能做。不过,我这么说吧,如果完全没有光感了,基本上希望很渺茫,因为这个神经是不能再生的。你们要快一点。”
“北京哪个医院,哪个医生?不好意思,您能不能说具体些?”
宋初亭顺着声音转过头,一时怔住 。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严肃,还有熟悉的负责与关切,不是开玩笑。
“我给你写吧,你们到时候直接联系,快点,抓紧时间。”老医生说:“还有啊,冒昧问一句,你是她什么人?”
他一顿,低道,“我是她监护人的朋友。”
“那你要跟她监护人说清楚啊,这种手术费用不会低的,还有术后各种护理费用,你们要有心里准备,要是想去看,就快点,别再耽误了!”
“小姑娘才十八岁啊,太可惜了…”医生又一次感慨。
“好,谢谢您。”
从科室出来后,宋初亭大脑懵懵的,腰间被人一带,放到轮椅上。
她被塞到车里,又听见他道:“后天去北京,你今晚回去收拾下东西,我给你亲戚打个电话。”
“易叔叔…”
宋初亭话一出口,立刻住嘴。可能男人刚才带她看病的样子太负责,太熟悉,再加上此刻强势又平和的语气,就好像过去他安排她寒暑假日程一样,宋初亭一不留神,习惯性喊了出来。
车内陡然寂静下来,气氛微微凝滞。
宋初亭垂下头,反应过来,绞紧了手指。
——他早就不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也不是她除父亲外最依赖的人。
“我不去北京。”
宋初亭说。
“我答应宋先生,带你治好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她称呼的问题,他的声音平和些许。
“我不去。”宋初亭抠着指甲,声音柔弱却坚定。
“医生的话你也听见了,现在情况紧急,如果做手术的话——”
“我爸爸已经没钱了,我身无分文。”
江慎沉吟半秒,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宋初亭说:“也不只是钱的问题。”
“如果我去北京,肯定要住院做手术,如果不做手术,我去也没意义,可我还怎么见我爸爸最后一面呢?”
宋初亭说:“我不要去。”
江慎还想再说,手机突然响了。
宋初亭听见他接起,“喂”了一声,旋即语气微变,刚才的缓和变成严肃:“好的,我这就过去。”
“队里出了点事,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周一早上我来接你。先送你回去。”
“我不会去的。”宋初亭重复,摇头,“…我不去。”
他没再劝,声音无波无澜,“宋小姐,我希望你考虑清楚。”
车子发动起来,男人没再多话,车速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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