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凌晨她几乎一夜没睡。
半夜起了风,冷风呼啸,不知是下了雨还是雪,冷冷地,拍打着冰凉的玻璃窗,发出簌簌簌的轻响。
凌晨三点半,她抱歉地叫醒熟睡的舍管阿姨,两个人冒着萧瑟的风雪走到校门口。
宋初亭怕迟到,生怕少一分钟见到父亲,或者再出什么意外,等她来到校门口的时候,手表报时才三点四十五。还有整整十五分钟。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江慎已经在校门口等她了。
车门嘎吱一声被拉开,男人沉稳脚步声朝她靠近,声音在风霜的裹挟中,显得肃穆而深沉,“宋小姐,上车吧。”
“小初亭。”刚才念叨一路“怎么这么早”的舍管阿姨似乎察觉什么,突然抓住她的手,握了握,“早点回来啊,一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阿姨。”
宋初亭轻声道。
“放心,您回去吧。”
江慎接过小姑娘。
雨雪还在下,地面上湿哒哒的,还有薄薄的碎冰,宋初亭胆战心惊地走了两步,江慎抓住她肩膀,将她扶进车子后座。
车门关上,也将风雪关在了外面。
里面暖气十足,宋初亭有些不适应,不噤打了个哆嗦。
江慎将安全带给她系好,坐到前面。
“你右手边有条毛毯,从这里到济市至少三小时,困的话可以再睡会。”
宋初亭摸了两下,摸到了,但没用,“谢谢。”
“这个你拿着。”
一只水壶递到她手里,“保暖瓶,热水,不烫,这样打开盖子,直接喝。这个袋子里是面包。”
“…谢谢。”
宋初亭轻声说,“我们快走吧。”
她听得出他一贯低哑冷肃声音里的善意,以及有些…刻意的,不太自然的温和。
还有刚才舍管阿姨的关心。
——其实,他们越这样,她心里反而越难受。
车子很快上路,车速很快,却很稳。
宋初亭将头靠在车座上,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暗。
她的感官被放大了,她听着外面雨雪哒哒哒地打在车窗上,冷风呼啸,以及车轮碾过马路上的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内封闭,空气里却有一股潮湿气息蔓延,混合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烟草味道,以及袋子里烤面包散发的香气。
宋初亭抱紧胳膊,昏昏沉沉。
外面风雪好像更大了,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她靠在车座上,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和父亲的时光。
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童话,给她买迪士尼的小裙子,叫她“宝贝”;
后来,她长大点,被送到国际学校,他会在周末给她打电话,一遍遍嘱咐她千万不要晚上出去玩,不要跟男生走得近,不准交男朋友。
叛逆期的宋初亭,其实对父亲有很多怨言的,讨厌他该死的“□□生意”,讨厌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下,甚至连带着讨厌起西南的那个家,寒暑假都不想回。
但是,无论怎么说,宋初亭都是爱他的。
即使知道他“很坏很坏”,但是父亲对她很好很好。
宋初亭的情绪很复杂,一边知道父亲的确该死,是“死有余辜”;但是真到这一刻,她还是很难受。
因为父亲…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一个人。
也是最后一个爱她的人了。
从此以后,她会孤零零的,再没有人会牵挂,爱护,在意,保护她了。
就像那天她在盲道上行走,同学,老师,朋友都在;
可是再没有一个人,会把她看到最重。
*
“到了。”
三小时的车程后,江慎一回头,看见小姑娘满脸泪痕,他沉默一瞬,抽出纸巾递给她。
宋初亭看不见,只是察觉到车停了,她也立刻从口袋里抽出纸巾,用力地擦拭去泪水。她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这样,她这样子,父亲肯定会难过的。
——她希望父亲看见自己好好的。
因为宋初亭情况实在特殊——看不见,再加上江慎也是系统内部的人,所以他一直把她送进了看守所,过安检,核查身份,再安检,直到工作人员让他在会见室外的走廊留步。
“叔叔,您等一下。”宋初亭吸了吸鼻子,叫住他。
江慎转过头。
“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现在怎么样?”宋初亭看不见自己,有些慌地整理衣领,声音努力保持平静,“我领子歪不歪?还有头发?应该看不出哭过吧…”
她不想让父亲看出自己过得不好,乱七八糟。
“还行。”江慎顿了顿,伸手,将她大衣帽子后面的雪花拍掉。
他也注意到了,她今天脱去那件旧旧的,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羽绒服,换了件干净整洁的大衣。
“好了,很好。”他目光落在她还发红的鼻头,却没说。
“谢谢。”宋初亭又吸吸鼻子,“可以进去了吗?”
“走吧。”工作人员耐心地引领她。
时间掐得很准,宋初亭跟着走进会见室,约摸又等十五分钟左右,她终于听见另一扇门打开的声音,随之是几道脚步声,还有手铐锁链咣当的声音。
宋初亭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攥紧手掌。
最后的脚步声站住了,“——宝贝?”
“爸!”
那一刻,宋初亭所有的伪装——什么不想让爸爸看见自己哭,想让爸爸看见她好好的,不难受,放心地走,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真的一丁点都忍不住,泪水倏然滚落,“爸爸…爸…”
会见室外,江慎斜靠在墙上,双臂环胸,听见小女孩颤颤抖抖,柔柔弱弱的哭声,用力地按了按眉心,转身出去了。
“爸…”
这次会面只有十五分钟,每分每秒都珍贵,宋初亭强忍住不哭,摸摸索索走到前面,手指触到铁栅栏。
“小心,宝贝。”父亲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那只手瘦了好多,宋初亭能感觉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属于父亲的特有气息,他急切问道:“你眼睛怎么样了?”
“我,我…易叔叔带我看过了,医生说没有问题的,做个小手术就能好,我明后天就住院了。”为了让父亲安心,她没有说实话。
“真的吗?”
“真的。”宋初亭用力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宋闵行又摸了摸她的脸。他其实很想抱抱女儿,但是铁栏杆下面是桌子,过不去,只能拍到她的肩膀。
宋初亭握紧父亲的手,已经是泣不成声。
她知道父亲该死,但是她就是很难受,很难受。
两人都想说什么,可一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还有十分钟。”
旁边,工作人员好心提醒。
“宝贝,在学校怎么样?你舅舅舅母对你怎么样?”宋闵行太想知道关于女儿的一切了,迫切地问。
“都很好,很好。我们学校很好的,还推荐我参加钢琴演出呢,舅舅也很好…”宋初亭竭力让这些话说得很可信,“反正爸,你不要担心我了,我会过得很好的。”
“那就好。”时间不多了,宋闵行心稍微安了心,看见钟表指针又往旁边转了转,叹了口气,语气低下来,“宝贝,你听爸爸说几句。”
宋初亭仰头,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心。
“爸爸这大半辈子——一辈子,都是错的,大错特错。爸爸对于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了…也是应该的。就是放心不下你,觉得特别特别…对不起你。”
“…”
宋初亭擦了擦眼睛。
她也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父亲不做这个,该多好啊。
“你听我说啊,无论以后遇见什么,你都不要选择错,你一定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知道吗?不要像爸爸一样…”
宋初亭用力点头,“我会的。”
“坚持下去,坚强起来,不要老是哭,知道吗?”
“知道了,爸…”
时间嘀嘀哒哒在走,秒针越来越急。
“要是以后有什么事,或者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可以去找你易叔叔,不要恨他,也不要怨他。他没有对不起咱们,你易叔叔是个好人,他肯定会帮你的。”
“这次也是,他明知道我是…”
“时间到了——”
工作人员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宝贝,不要怕,就算眼睛看不好,也别怕,什么都别怕——”宋初亭感觉手掌上湿湿的,她用力擦眼睛,她也知道了,父亲可能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只要你堂堂正正活着,就不会害怕。”
“时间到了!!”
这一次,工作人员和狱警没再多等一秒,拉住宋初亭往外,与此同时,父亲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也远了——
“宝贝!爸爸爱你的!!对不起…”
……
宋初亭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间会见室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看守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车的。
隐约中,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
其他的她再感受不到,好像听不见声音了,也没有嗅觉,视觉,就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分离出去一样。
等宋初亭有所感觉的时候,她的胸口突然一阵钻心的疼,从未没有过的剧疼,比那次车祸摔出去还痛,就好像有电钻直直朝她心口钻去,疼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她按了一下手机上的报时——
“2019年12月31日8:45分。”
这是临刑前的最后会见,见到亲属一面后,便会带去注射室立即执行。
宋初亭大概猜到,这一刻,她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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