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征也听出点意思, 这个学生还真不是纸上谈兵, 他了解朝廷的动向, 还能将自己的建议结合实际情况。
只是, “舒文，你的这个计划可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陆征再出难题。
一般官员治水, 就是哪里漏堵哪里，只要保证自己任内不会决堤，才不会管更长远的事。
于舒文也知道自己的建议有些想当然, 如今的国力远非后世可比，没有完善的基建, 没有先进的科技, 这样的大工程是不可能短期内完成的。
更何况, 如今的统治者是地主阶级，大水决堤不会给他们造成太大的损失, 反而能将失地破产的农户收为佃户, 壮大自家。他们当然可以安坐钓鱼台, 笑看黎民生死。
于舒文不是不知道这些困难，他只是习惯用前世的观念思考问题——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
“先生的话学生明白，官员三年一任，换个主官，便会换一种解决思路，大型的工程根本无法完成。但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学生在策论中提到选官之制，科举选择的都是精通四书五经的人才, 他们学识渊博，有一颗爱民之心，治理地方是一把好手。但术业有专攻，在专业的领域他们便是外行了。朝廷可在科举之外另设特科，选拔有专业技能的人才，数十年如一日的负责这些工作，如水利，农业，算术，测绘，医术……”
其实这样的事，每个朝代都做过，只是没有形成完善的制度。没有完整的上升渠道，便不会有人选择这条路。
当今的社会，学而优则仕是所有人的第一选择，儒家经义才是政治正确，唯一有点专业技能的墨家已经找不到传人了……
这话题说的深了，已经触及到朝政的核心。
于舒文的回答让陆征看到了他的能力，能透过表象找到问题所在，提出解决办法，还能作出切实可行的计划，陆征对他很是满意。
“你说的不错，很有实践的价值，我已将你的策论推荐给其他好友。”除了永安地的请安折子，陆征还给陆瑾垣抄了一份。
史教谕道：“我听闻，潞安府将舒文的答卷当作范文送到了京城，你没有看到吗？”
陆征恍然：“每年各地送上的试卷很多，朝廷只会抽取几份作为参考。恰逢乡试年，今年出了几个少年才子，院试答卷便无人问津了，想来那份试卷还堆在礼部吧。”
陆征不知，他的请安折子送到永安帝案头，还附带一份策论。永安帝细细看后，便将礼部官员斥责了一番。
按照规定，地方考试交上来的每份试卷都要有礼部的批文才能收档，遇到特别出色的文章还要拿出来重点标注，这些学子最有可能通过科举，是朝廷的储备人才。他们却玩忽职守，将这样一份言之有物，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忽略了。
“舒文，老夫问你，你可有师父？”陆征考察了于舒文的能力学识，性情人品，很是看重这个学子。
于舒文猛然抬头，看着陆先生，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回先生的话，学生没有师父。”
找师父这件事，说来话长……
于舒文认识的人中，史教谕是最有学问的，但他似乎不欲收下自己，于舒文也不强求。老师是为自己指引道路的人，必须慎之又慎！
陆征问道：“我欲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虽是疑问句，陆征却有自信，眼前的人不会拒绝。
他身为永安帝的先生，京城找上门求着自己收徒的人数不胜数，如今，自己主动收徒，被看中的人还不得乐疯啊。
史教谕也在旁介绍，“陆先生是……他教出了很多学业有成的学生，每一位都是国之栋梁！陆先生难得来到潞安，看中了你，这是你的机会，可千万不要错过。”
史教谕本想说出陆征的身份，却被陆征阻止了。
陆征虽然致仕，却保留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他不想用这个头衔标榜自己，也不想任何人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恭维自己。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一个归乡荣养的老头子。
于舒文犹豫了片刻，他与陆先生初次见面，短短几句交谈就能看得出，陆先生学识渊博，人品贵重。他能接受自己策论中超前的观点，思考它的可行性，可见不是迂腐守旧之人。
虽不知陆先生是什么身份，但他与史教谕平辈相交，必定不是普通人。
只是，他也有问题要问。
“先生，请恕学生无礼，学生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先生。”
陆征觉得新奇，还从没有人面对自己的善意犹犹豫豫，居然还要考验自己。
“好，你且问来，既是收徒，自然要你情我愿。”
于舒文组织了一番话语，道：“学生想问先生对于君与民，世家与寒门的看法！”
常夫子曾说过，正式拜师的老师是不能轻率的，老师是自己将来的指路人，若三观不合，早晚会分道扬镳。于舒文为避免将来可能有的分歧，在拜师之前便要问个明白。
陆征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但他却敢挺直脊梁，在自己的面前问个清楚明白。
读书人就要有这样的风骨，不畏惧强权，不迷信权威。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好样的！陆征在心中暗赞。
于舒文的表现激起了陆征的兴趣，他到要看看这个孩子想要个怎样的老师。
“孟子曾言，‘民贵君轻！’老夫深以为然。有黎民才有社稷，有百姓才有君王！至于世家与寒门——世家终将会被寒门取代！”
陆征顿了一下，接着道：“不知老夫的回答，你可满意？”
简直不能更满意了！
这正是于舒文心里的想法。
寒门好歹还有个“门第”，于舒文出身庶族，就连寒门都不算，他的出身便决定了他的立场。
更何况，于舒文来自后世，知道历史的大趋势，世家豪强会渐渐被科举摧毁，泯然众人。新的士大夫阶级即将崛起，与君王共治天下！
虽然这也是另一种世家，但士大夫阶级以才学论输赢，给了每一个人相对公平的机会，比起以血统论尊卑，已经进步很多了。
可以说，陆征的话说到于舒文心坎上了。前辈这般体恤晚辈，于舒文当然不能拿乔。
“多谢先生不计较学生冒犯之罪，不吝赐教，学生心悦诚服！”
陆征道了句免礼，上下打量着于舒文，不再说话。
史教谕看向于舒文，这孩子平时挺聪明的，今日怎么这般迟钝，史教谕看不下去，提点道：“舒文，还不快拜见老师！”
于舒文终于反应过来，当即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于舒文拜见老师。”
陆征哈哈大笑，“好！以后你就是为师的关门弟子！”说着，伸出右手向上一托，于舒文顺势起身。
史教谕心里一阵失落，难得遇到一个合自己眼缘的孩子，还成了别人的徒弟。最心塞的是，这件事是自己一力促成的。
于舒文起身后，又对着史教谕躬身行礼，“学生多谢先生教导，承蒙先生看中，向老师举荐学生，学生一定不会辜负先生的期望。”
史教谕心里好过很多，自己出了力，被帮的人也领情，这就够了。
只是，“这也太仓促了，没有备香案，贡品，就连拜师礼都没有。”
陆征倒是不在意，他行事向来无所顾忌，自己收弟子，只要合自己心意就好，才不管别人的看法。
只不过，于舒文却需要一个正经的名头，名正才能言顺。
“公明兄，多谢你的推荐，过几日我在陆府举办拜师宴，到时老兄一定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
拜师之日定下，陆征才有时间好好与自己新收的弟子聊天。
陆征好奇道：“舒文，你刚刚只问我一个问题，便决定拜师，就不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于舒文当然好奇老师的身份，他在府学读书两年多，潞安府数的上号的人物自己都听说过。
按理说，老师与史教谕交好，不会是无名之辈。想来，老师是近期才来到潞安，所以自己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学生当然好奇老师的身份，不过这并不影响学生拜您为师。您学识渊博，品格高尚，谈吐儒雅，能教导学生很多学问，这就够了。”
陆征看着眼底一片清明的于舒文，暗暗点头，沉着稳重，不骄不躁，是个可造之材。
“既然拜师礼已行过，你也当知道为师的身份，免得出去连老师是谁都不知道，让人看了笑话——过去为师在朝中任大学士一职，现今已致仕，只是在潞安无所事事的一个老头子。”
“陆……陆大学士！”于舒文惊呆了！
是的，潞安府有一个陆家，是大家口中难以企及的贵人，陆家父子三进士，都在朝为官，是整个潞安府的骄傲。什么谢家，钱家，在陆家面前根本不够看。
也正因为如此，陆家反而不常被人提及，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有比较的价值。
于舒文也没有想到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自己最敬佩的陆大学士。
潞安府府志中清楚地记载了陆大学士的所有事迹。
他出身寒门，少年时拜在当时最富盛名的大儒门下。
成年后，积极奔走，探寻明主，辅佐□□皇帝统一天下。
新朝建立后，成为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永安帝的老师，深受永安帝信任。
他担任大学士期间，为黎庶积极奔走，减免赋税，制定律法……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黎民百姓。
……
于舒文最佩服他的地方，便是他不屈服于现实，一心为民，一心为公。敢于在天下大乱之时，为生民趟出一条坦途。敢于冒着触怒龙威的下场，坚持自己的主见！
将来青史之上，必有盛名！
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成为陆大学士的弟子。
莫不是自己真有主角光环，才能得老天这般厚爱！
于舒文有些恍惚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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