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舒文怎么也没有想到, 这居然是常规手段, “怎么会这样!契约呢, 契约不算数吗?”
李掌柜摇摇头道:“一般写话本的书生都是为了名利, 他们本就处于弱势,自然无法与书局背后的大家族抗衡。若公子与签订契约的书局合作默契, 书局自会帮公子打击作假之人,也能保住他们自身的利益。但公子与清远书肆的契约已经结束,又在谢家书肆出版了新书, 韦世贵找不到公子,又不能明着得罪谢家, 这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于舒文愁眉不展:“便没有办法治理这种乱象吗?假冒的作品多了, 正版岂不就少了。慢慢的, 便没有人会费心费力的原创,只需要抄袭模仿便能名利双收……”
这就和劣币驱逐良币是一个道理。
李掌柜叹气道:“老朽不知有何办法整治此事, 不过公子也不用过于担心, 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如清源书肆这般作假, 是败坏了他家的名声,如今赚到的越多,将来事情暴露被查出来便会得罪更多的人。生意人一旦没有了信誉,便没有人会相信他,韦世贵是自毁前程。”
于舒文又问道:“律法呢?可有律法规定这方面的权责?我若将清源书肆告到府衙,能得到公道吗?”
李掌柜摇摇头,“公子在府学读书,应该比老朽更了解《大周律》, 老朽不知有什么条文能治这种现象。这种事情也不值得告到府衙,无论输赢对公子都没有好处。晓梦生的名气已经众人皆知,便是没有清源书肆还会有其他书局模仿您的作品,况且,公子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您就是晓梦生!”
于舒文不在乎这些利益,但他之所以套一层马甲,就是为了用这个名号说一些自己想说的话。这就需要晓梦生站在一个绝对公正的立场上,要有绝对的公信力,大家才会相信自己。
“李叔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于舒文来自一个文明程度极高的世界,一切社会活动都要在法律的约束下进行。
如今的社会却是一个人情高于律法的社会,统治者寄希望于国民的自我约束力,以儒家的忠孝节义治理天下,律法条例含糊不清。
一旦出现律法没有明确规定的事,便由主官全权决定。因此便会产生许多冤假错案,因人情而枉判的案例更是比比皆是。
事实上,普通民众根本不敢靠近府衙。
大家聚族而居,以一姓为一村,他们有矛盾自有族长主持公道。在县以下的地区,族长的权威要远远高于县令,甚至很多族长能够解决族民的生死!
于舒文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将依法治国的理念写在话本中,介绍给这个世界的人们,让他们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于舒文心里有了打算,便想告辞,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
李掌柜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公子何不求一求陆大人呢,陆大人一句话便能查封清源书肆。”
于舒文摇摇头,坚定道:“这件事不能让老师知道,我不会去麻烦老师的。”
若自己也用人情规避法律,岂不是助长了这种不正之风!
回去的路上,于舒文便在思索,以怎样的方式写这个话本。
可以描述一个与此时完全不同的世界,用先进的文明吸引读者,将依法治国的理念融入其中。
或者,可以写一些不尊律法,受到报应的故事,警醒世人。
……
于舒文一直在思索着这些事,以至于第二日课堂之上依旧在出神,被老师抓了个正着!
于舒文读书作文从不需要老师催促,陆老师很是放心。
可是今日于舒文居然在走神,陆征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的功课布置的太多了,累着了。
“子澄,若是累了便休息一会,不要熬坏了身子。”于舒文上次生病的事情陆征记得清楚,便给他打了一个身体不好的标签。
于舒文回过神来,忙向老师道歉。
“不必,老师,学生不累,刚刚是学生走神了。”
陆征疑惑道:“你刚刚在想什么,课堂之上还敢走神。”
于舒文灵光一闪,自己能通背《大周律》,却不知如今律法的执行力度。老师在朝多年,定然对律法熟稔无比,这就是现成的素材啊!
一念至此,于舒文便道:“老师,学生在想大周的律法。”
哦?陆征仔细听着,自己这个学生常常能发出引人深思的言论,不知此刻又会说些什么。
“学生背了《大周律》,但《大周律》的条文太过笼统,很多地方不甚明晰,朝廷可有更细致的法律条款?”于舒文问道。
陆征道:“并无,大周律已经规定了所有的犯罪惩罚条例,不需要更多的律法。”
于舒文仔细思量——大周律就像□□,是一个总纲,只规定了杀人放火,叛乱谋逆等一系列刑事罪名,但像是契约这样的民事纠纷却没有涉及。便是其中提及的罪行,量刑轻重也没有明确规定,可操作的余地很大。
“老师,若没有更仔细的条款,如何确定量刑宽严?”
陆征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由主官自行判断,若律法规定的太死,岂不是一点人情都不讲了。”
于舒文诧异:“律法与人情本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为何要为了人情枉顾律法!”
陆征却觉得于舒文太过死板:“如今的律令已经够多了,百姓根本记不住那么多条文,他们只要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其余的律法与大多数人无关。若是每一条都详细限定量刑,大周律该有多厚!何况,那样的律法只需要吏员照本宣科即可,还要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官员有何用。”
于舒文这才恍然大悟!
果然,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时代不同,识字率不同的两个世界根本没有可比性。
如今的律法都是经过上千年考验的,是保证社会安定的最优解。
清楚明白的律法对如今的朝廷只是负担,一来,朝堂之上的统治阶级同时也是特权阶级,太过明细的律法必然会束缚他们的手脚,损害他们的利益。
二来,普法必然需要更多的人从事法律相关的职业,以如今的识字率根本不现实。读书人本就不多,学而优则仕,哪里有人愿意做这样的小吏。
三来,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讲究不扰民,政令不下县,越是简单的律法,越能被所有人铭记。
如自己遇到的事情,便只是个例,这样的事情出现再多,对整个国家的安定也没有影响,便不需要过分在意。
于舒文想,自己打算写的那几个题目都可以放下了,便是写出来也没有人会理解。
他们只怕还要问,如今饭都吃不饱,哪里能想肉糜的事。
仓廪足而知礼节,吃饱穿暖,没有物质之忧,才能追求更高一层的精神。
不过,面对老师,于舒文一惯有话直说,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于舒文道:“老师,学生有不同的看法。律法是一条底线,规定了人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最严谨的事情。学生以为,《大周律》之下应该有更多更具体的法律,明确每项罪名的量刑。这些东西不需要告诉所有民众,但官吏必须掌握,任何案件都不能全凭主官的意愿,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金榜题名之人便能成为品德高尚,公正清廉的好官……”
于舒文侃侃而谈,越说越激动。
“……大周是由无数个人组成的,每一个涉案之人都是大周的子民,朝廷有义务保证他们的合法权益,这才是我们为国为民的初心!”
陆征陷入了沉思,“你这话说得简单,可是你要知道,便是有律法也不会被所有人尊奉。历朝都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真正能做到的几乎没有。”
“上位者的一句话便能决定所有人的生死,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孔孟之道讲究‘民贵君轻’,读书之时满腔赤城,想着为民请命,但真正进入朝堂便会慢慢的贪恋权势,想要拥有最高的权威,不受任何人节制。”
于舒文正心绪起伏,情绪高昂,猛然听到老师给自己泼冷水,一些话不经过脑子便说了出来,“老师也是这样吗,想拥有最高的权威,不受人节制?”
陆征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放肆!”
其实,于舒文刚说完,便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起身道歉:“对不起,老师,学生说话不经脑子,胡言乱语,您别放在心上。”
陆征可以算是大周开国以来最为清廉公正的官员之一,于舒文对他的事迹如数家珍,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像老师一样的人。
自己怎么能对老师说这样的话,真是太过分了!
于舒文听不到老师的声音,心里更加担心,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片刻之后,于舒文猛然双膝跪地,“老师,我错了。”
说错话就要认,为自己不过脑子的话,对别人的伤害赎罪。
陆征不发一言,甩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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