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来的情报最先传至的,不是正在谈判的鸿胪寺,也不是权力中心的皇宫,反而是陈萍萍的手中。
他看完密报,嘴角一沉,轻唤了声“红莲”。
这一方隐秘的庭院内,书房唯他,和一身黑衣黑甲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影子。
可这轻巧二字一出,檐上微动,门外就传来叩门声。
随后,便是黑衣黑袍,与影子打扮并无二致的纤瘦身影走进来。
阿遂为了不扰院长和父亲的布局,不得已换了黑骑的装束,总归都有面具,黑色也不是不能接受。
“北齐的密报。”陈萍萍递来一张极小的信纸,看她接过后,面色深沉,眼神晦暗不明。
他双手交叠置于双腿上,明明该是个消弭距离和威势的举动,偏生让阿遂心底一沉,感觉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而当看完纸上的消息后,即使黑甲掩面,也能感觉出她身上积成的怒意。
北齐暗探言冰云身份泄露,是北齐锦衣卫首领沈重亲自抓的,北齐以他当作筹码,不仅要庆国归还被占疆土,归还战俘,还要给他们北齐死去的兵丁发放抚恤。
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用肖恩和司理理换回言冰云。
阿遂心底惊涛骇浪,却依旧一言不发,将手中信纸抵至一旁灯芯处,看着火光慢慢吞噬墨迹和纸张。
然后,她直直的看着陈萍萍。
他却双手一动,扶上轮椅两侧,自己转了方向。
“去鉴查院。”
影子立刻跟上,推着轮椅出了房门。
阿遂一合眼,再睁开时,了无情绪,平淡无波。
正在鸿胪寺参与,或者说围观谈判的范闲等人,也收到了消息,两国谈判被暂停。
至于宫内,就更不用说了,如此密报,鉴查院第一时间就要送到陛下手里的。
鉴查院的地下石室外,阿遂和影子分列两旁,言若海进去前还看了眼阿遂。
“不换!”
以阿遂的耳力,听到石墙另一侧的对话还是轻而易举的,九品上的高手大概都能听见些声响,只是清晰程度不一罢了。
父亲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北齐的要求,恐怕是言冰云本人看了,也绝不会同意,更何况是自小教他忠君爱国的父亲大人呢。
“打下的疆土不能还。”言若海一向稳重的声调都高了些。
“打下的疆土不能还。”陈萍萍还是一如既往的身音平缓,不紧不慢,
“其实他们真想要的,是肖恩和司理理。”
“肖恩不能放,此人归齐,必将疯狂报复,作为庆国子民,我不能接受。”
“不是放,是换。换冰云回来。”
“我连夜北上,潜入北齐国都,设法救回犬子。”
“此时北上救人比登天还难。”
“作为一个父亲,我必须如此。”
门外,阿遂的手紧了紧。
救一个人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首先,要保证人是活的。
千里走单骑,听上去对她轻而易举,可到时候,救出来的是尸体还是活人,就难说了。
“换不换不是你来定的,”
“院长!”
“也不是我。此事只有一个人能定夺。”
言若海出来时,向来面无表情的脸,此时竟能看出些许怒意和悲伤。
走前还深深看了眼阿遂,却并未说一个字。
待他走后,阿遂却有些呆不住,转过身和院长说了声要回趟家。
换了装束,出了鉴查院后,却纵身向醉茗居而去。
雅室里,青梅和紫竹低眉不语,看着阿遂阴着脸色,仔细查看北齐那边,玉兰传来的情报。
“沈重。”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青梅立刻接话。
“沈重是北齐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手握重权。北齐太后和皇帝不和,沈重是太后的人,心思深沉,手段阴狠,小言公子落到他手里,怕是……”
紫竹伸手拍了她一下,让她止住话声。
整整一夜,雅室里灯火通明。
直到绯菊传来的消息,陛下下旨,同意让鉴查院放人,但底线是打下的疆土绝不退还,其余都好谈,但言冰云必须活着回来。
鸿胪寺那边的谈判也还算顺利,庆帝对结果还算满意,决定在祈年殿举行夜宴,君臣同庆,并让北齐和东夷的使团陪坐。
阿遂这才起身,活动了下浑身筋骨,拿起所有玉兰传来的密信,放入了碳盆。
“让玉兰盯上沈重,所有能用的人,能动的手段都动起来。你们,也不能放过京都任何的风吹草动,我哥哥,不可能平白暴露,一定有人泄了密。”
三人齐声应是,阿遂梳洗后,用了些点心,便抽身离去。
不回言府,也不去鉴查院。
她见到李承泽时,他正拿着筷子在铜锅里夹东西吃。
她越过谢必安站到他面前时,他右颊鼓起,嘴里塞的满满当当的。抬头看她时,刘海还挡了一侧视线,他不得不微微侧头。
阿遂本来一身冷凝,见到他有些呆萌的神情,不由缓了一身气势,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她也不开口,就看着他,将人看的有些不自在。
谢必安此时开口,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氛围。
“问过了,祈年殿夜宴,酉时左右可以入席,殿下您如此这般吃喝……”
“这样的宴席,就是喝酒、唱赞歌,怎么可能吃得饱。”
“你也要去夜宴,此次夜宴不是礼部和鸿胪寺的主场吗?”
阿遂拿了一旁的酒瓶,一看是桃花醉,心情又好了几分,拿了玉杯自斟自饮。
“范闲初次的差事办成了,我自然应该当面祝贺他一声啊。”
谢必安有些不明:“这范闲不是已经入了太子门下吗?”
李承泽放下碗筷,轻笑一声,回着谢必安的话,眼神却紧盯着阿遂的动作。
“呵,谁跟你说的?”
“不然太子怎么会,让他和北齐使团去谈判。”
李承泽摇摇头:“范闲这样的人物,太子收服不了的。我跟范闲相见不多,却如遇知己。范闲啊,性子跟我一样,不是甘居人下的。”
阿遂听到这话,顿住了手中动作,放下酒杯。
美目流转,望向对面的人,“知己啊,还跟你一样,不甘居于人下。”
李承泽勾唇,心底也松了口气,总算让人好些了。
谢必安见状,直接转身,站到屋外去了。
李承泽也拿了一樽玉杯,倒了些酒,一饮而尽,一双桃花眼灼灼看向她,唇角酒渍微亮,菱形薄唇水润。
“你哥哥,在肖恩回北齐之前,不会有事的。”
阿遂也勾唇,一盏桃花醉下肚,眼波微漾,凑了上去。
唇齿相交,呼吸间都是酒香味。
李承泽一手支案,锦袍宽袖上染了汁水也毫不在意,另一只手扶住阿遂的肩,加深了这个吻。
一旁的锅子开始咕嘟咕嘟,蒸腾而起的雾气氤氲了周身。
两人分开时,李承泽眼神微迷,阿遂倒是明亮清醒。
“你已见过我娘了,她可有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该说些什么?”
“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
一句红楼里本该是柔柔的情话,被李承泽低沉暗哑的声音说出来,却带了些不顾一切的真心。
阿遂一笑,也不言语。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若没有范闲的红楼,你待如何说?”
“等你哥哥回了京,我请父皇赐婚。”
“有人泄露了我哥哥的身份,我不会放过的,无论是哪方势力。”
“好,我帮你。”
一直到了他该入宫的时间,阿遂也就回了言府,一夜无梦。
第二日,歇到日上三竿,京都已传遍了小范诗仙的美名。
昨晚夜宴,范闲一人诗三百,将文坛泰斗庄墨韩斗败吐血,一朝声明尽毁。
听了绯菊说的详细经过,阿遂有了思量。
庄墨韩先是污蔑范闲背出的《登高》是他先师所做,还拿出了纸卷,就是想坏了范闲的名声。
从北齐远途而来,却有如此准备,肯定有其他人的手笔。
如此一来,有人想害范闲,与庄墨韩合作,必然也付出了能让他出手的利益。
果然,不过两日,京都漫天的纸页。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讨伐长公主李云睿卖国,私下与北齐交易一事。这是要用悠悠众口逼死李云睿,好一手舆论战。
阿遂一下明白,这必定是范闲的手笔。
而以她对范闲的了解,这纸上所言,恐怕并非虚假。
京都风波再起,礼部尚书郭攸之被抄家,实则是长公主壁虎断尾之举。
此事,鉴查院还要深查。
京郊竹林,言若海带了一处主办朱格的三个手下,按计划接到了一个被绑的结结实实的男子。
他将接头人打发离开,便让手下去前面村子里找辆送菜的牛车,把人带回去。
谁知,那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竟然走上前一剑将那人证斩杀。
与此同时,竹林四周冒出许多黑衣人,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言若海,很快,隐藏在后面的朱格也走了出来。
可惜,这是陈萍萍设的局,陈萍萍带着一直隐藏在京都外的一队黑骑现身,随行的,还有阿遂。
朱格早就投靠了长公主,成了鉴查院的内奸。
在他走投无路,拿出匕首准备自尽之时,洪四庠突然出现,夺过了他的匕首。
显然,陛下也知道了,他连死都成了奢望。
阿遂倒是没想到,朱格的求情,让陈萍萍开口,给了他最后的尊严。
朱格无论活着与否,都不会对结果产生任何影响,陈萍萍也算给这位鉴查院的老人留了最后的体面。
至此,鉴查院风波已定。
宫里,长公主也算是彻底失势,按照范闲的话来说,让一个最向往权势的女人从此失了权势,才是杀人诛心之举。
直到长公主被逐出京,被送回封地的消息传出,阿遂才勉强按下杀意。
李云睿,等救了哥哥回来,她这条命,自该有所偿还。
至于父亲所顾忌的大局,与她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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