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涵也没想到自己会一沾床就睡着, 尤其是挤在那窄小的矮塌上,竟也睡得很香,直到入夜才醒过来。彼时房间里点上了灯火, 对面的床上,被褥早已收拾整齐, 黎秩并不在。
睡了半天,萧涵如今是神清气爽,只是屋里有些闷热,脸颊也热得微微发烫,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起身, 敲了敲桌面, 门外便进来一道黑影。
“世子。”黑衣暗卫近前行礼, 纵然戴着面罩,萧涵也一眼就已看出他并非往日近身的暗十一。
萧涵好整以暇用手指梳着睡得松散凌乱的头发, 语调慵懒。
“人呢?”
“黎教主用过药膳后去了后山,世子放心,暗十一已跟去了。”
药膳想必是王庸准备的, 可都吃饭了, 黎秩竟然没叫醒他?萧涵有些委屈。不过他向来乐观, 很快又想到, 已经这么晚了, 黎秩竟还在后山。
萧涵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心一紧,也不顾上自己还饿着肚子, 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就出门去寻人。
所幸他早有先见之明,让暗卫跟着黎秩,没过多久就在后山找到了黎秩。却不是上回暗卫跟他回禀的那一片坟地,而是山巅的一处悬崖。
先前萧涵叮嘱过不准打扰黎秩,暗十一只在远处盯着。
萧涵提着灯笼来时,暗十一看清楚人,马上指了方向。
经过烈日一晒,前头那场风雨带来丝丝凉意早给蒸发得无影无踪,本就温度高于平地的山巅,在这夏夜里更是闷热。萧涵走了一段山路,热得出了汗,见深夜山里无几人,不必顾及形象,他边走边将衣襟扯开了些。
悬崖旁怪石嶙峋,杂草丛生,传出虫鸣阵阵。山崖边突兀的斜斜立着一株高高的老槐树,在山下远眺时,一眼便能见到那一道张牙舞爪的剪影,此刻皎皎明月正挂在树梢之上。
萧涵寻着火光走去。
黎秩那熟悉的青影在树下烤火,萧涵正要走近,便见他对面一道白影飞快地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是阿九?
萧涵依稀看清了阿九的身影,不由面露意外,阿九居然还敢出现在黎秩面前?他带着满怀困惑,提着灯笼走过去,临近黎秩身边时,才发现他哪里是在烤火,分明是在偷吃——
火堆边的几片荷叶上攒了一堆骨头,他手里还拿着半只烤鸡。
两人对上眼后,双方俱是静默,萧涵嘴角抽搐,若非他视力不错,险些就要错过黎秩脸上的尴尬。
黎秩静静撕下鸡腿,边说:“九叔找我有事,说他在后山禁地那边发现有奇怪的足迹,怀疑有人偷偷潜入,让我多留意些。我来时他已经做好了叫花鸡,多了吃不完,让我也尝尝。”
萧涵静静看着他一脸坦然地将鸡腿放进嘴里,又看看他沾了油光的嘴,岂能不知这个借口又多拙劣?想到黎秩向来爱吃,应是王庸的药膳让他吃得不开心,说不定一直没吃饱。
萧涵便用慈爱的眼神看着黎秩,不想让黎秩的动作越发僵硬。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后,萧涵表示理解地收回视线,掀开袍子在黎秩边上坐下,暗示道:“我也饿了。”
想来黎秩这两日喝药多过吃饭,会偷偷加餐也很正常……
萧涵又觉得有趣,忍不住逗他,“我找你半天,还没吃饭。”
如此暗示之下,黎秩犹豫着将手里剩下的半只鸡递给他。
萧涵眼底亮起几分笑意,推辞道:“这多不好意思。”
黎秩一听,利索地将手收回来,正想说不要算了,不料萧涵忽然靠近过来,黎秩下意识伸手挡在身前,正好将手里的鸡腿送到萧涵面前。
萧涵先是一愣,随即一点也不嫌弃地张口咬下一块肉。
“……我吃过的!”黎秩惊道。
萧涵眨了眨眼睛,安慰道:“没事,我不嫌弃你的口水。”
可是黎秩嫌弃,看着有他牙印的鸡腿,他手上仿佛有块烫手的山芋,干脆塞进萧涵手里,剩下那半只鸡也放在干净的荷叶上,一并给了萧涵。
“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萧涵眨巴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朝黎秩的脸伸出手,见黎秩警惕地后退,他收回手指着自己嘴角,解释说:“脸上沾了灰,带手帕了吗?”
黎秩也不是随身带手帕的精细人,听他这么说就要用袖子擦嘴,被看出意图的萧涵及时拦住,还在怀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给他递过来。
“给。”
黎秩默默看了他一眼,低头接过擦脸,擦完之后一脸正经地说:“明日你要下山,还是尽早回去休息吧,还有你那些暗卫,也都带上吧。”
萧涵下意识回头看向黑暗中的丛林,“可是他们吵到你了?”
“山下毕竟不安全。”
“我还想他们明日留下保护你。”萧涵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面露懊恼,“不是监视,我只是见你身边没什么人伺候,让他们保护你的。”
若不是早知道萧涵没有恶意,黎秩也不会任由那些暗卫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不过今夜萧涵找来撞破他偷吃这件事,他面上是平静,心里却已羞耻到抓狂。哪怕萧涵并没有戳破他,但萧涵的眼神仿佛已经看透一切。
这让黎秩才想起来,那些暗卫留在他身边,的确是没有给他带来困扰,可到底是萧涵的人,他也始终不能习惯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视线下。
于是黎秩跟萧涵说:“不用,我不习惯。而且在山上很安全,我身边之所以没有人,只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的身体,这也是我的死穴。”
萧涵之前就想到这一点,却还是不能放心,“那留下两个人帮你看院子。”他快速补充道:“我不让他们进房间,就让他们在门外帮你守着。”
黎秩想了下,慢慢点了头,这样让他感觉好像好了一点。
萧涵很是担忧地看着他,“我只是下山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山下的人还是守在那里,我带上燕八他们和几个暗卫去就好了,也会尽快赶回来,最多明晚就回来了。我不在时,你要多加小心,入口的东西尤其要谨慎。”
萧涵忧心忡忡道:“山上有内鬼没有揪出来,他在暗处,你在明处,就怕他上回没成事还会再来,都知道你功夫好,说不定会给你下毒……”
黎秩听到这里,出言提醒道:“你忘了我百毒不侵吗?”
萧涵还真把这点给忙忘了,他顿了一下,知道黎秩安全的筹码多了几分,却还是不放心,“就怕万一,若不是非去不可,我定然不会离开。”
黎秩见他絮絮叨叨半天不止,打断道:“那我也下山去好了。”
“不行!你可不能去!”
萧涵否决得很快,让黎秩品出几分异样的味道,他奇怪地看着萧涵,“莫非,天罗的人是要抓我?”
“……这倒不是。”萧涵很快反应过来他竟险些被黎秩套了话,忙摆手说:“你又不认识那些人,而且山上还要有人看顾,你看好圆通就行了。”
黎秩眉梢一挑,定定看着萧涵不语,似要看出他的破绽。
然而萧涵面上是密不透风,又问:“你明早来送我吗?”
黎秩面露嫌弃,“你方才也说了,不就是下山一趟吗。”
萧涵这话不是随意说说,他专注地盯着黎秩,脸上充满期待,“你明早若不来送我,那我今夜就守在你床边,明日一早走时也能见到你。”
“你威胁我?”黎秩愕然。
萧涵轻咳一声,解释道:“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我就只有三个月时间,况且你身体不适,我怕见一面少一面,可是一个眨眼都不想浪费。”
许是因为萧涵老是提及,黎秩听到三个月就头疼,正绞尽脑汁找借口推翻,余光瞥见萧涵昔日总含笑的桃花眼眸,被他眼底的黑沉惊了一下。他一下子看懂了萧涵的意思,他不是口花花随便说,是真的在通知自己,告诉他,反正明天一早他就是要见到人。
黎秩当了十一年的魔教教主,向来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直白的威胁他。
或许曾经有过,但那些人坟头草势必该有二尺高了。
但这个人是萧涵,杀不得。
想到这里,黎秩有些憋闷,他当年是救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前以为萧涵是个呆子,事实上,他不仅不呆,还满腹心机。
黎秩悔不当初,瞪着人忍了半晌,才将这口气咽下去,站起身咬牙道:“去!今晚别来烦我!”
扔下这话,黎秩就带着一身怒火风风火火地走了,轻功奇快,让藏在暗处的暗十一险些没追上。
萧涵坐在原地细品着这句咬牙切齿的话,眼见人已没了影,他低头看看手里的鸡腿,噗嗤一声笑了。
翌日天亮时,黎秩果真说到做到,早早起身去送了萧涵。
他昨夜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见到萧涵时还带着一肚子气。
只因他从后山回来后,又被王庸送来一大碗药,王庸还趁他不在,将他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过,整理好了他的行李,就差将他送到萧涵身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哄着萧涵。
又是为了无相莲,又是为了他好……这些话黎秩都听腻了。
送萧涵到山道时,黎秩还有几分余怒,冷幽幽地看着他。
萧涵心里总有些不安,走前冠冕堂皇地找了个让自己安心的理由,骗黎秩有话要跟他说,让他附耳过来,然后趁人不备偷亲了黎秩脸颊。
亲完之后,拔腿就跑,什么不好的预感都被抛之脑后。
却气得黎秩真想一巴掌将人打下山去,怒瞪着萧涵跳上马车的背影,面上的气眨眼就消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回被偷亲。他看着燕八燕九等人簇拥的马车下了山,背过身就朝往地牢走去,萧涵留下的那两个只敢远远缀在远处的暗卫他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两名暗卫都不敢跟太紧,路上险些跟丢几回,初时也见到远处似乎有位穿着灰衣的长老路过,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两人便都没当回事。
在跟王庸在坟地谈过之后,黎秩原本就想找圆通问个清楚。王庸的话他并不是全信,他有种预感,王庸还有事情瞒着他,而圆通大费周章地对付他,目的一定不止这些。只是前两天病发,耽误了他不少时间,萧涵又在身侧,黎秩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那些事。
至于为何不跟萧涵说,黎秩也说不好。想来想去,只能将归咎于萧涵这几日老是惹他生气,让他完全不想跟他说话,而且事关他的父母……
王庸说,黎秩父亲、老教主黎姜是南王世子姜蕴的好友,是为了对方安全可以顶替他的身份,哪怕家破人亡也不会说出他的去向的挚友。
黎秩想到记忆中的老爹,便十分纳闷,他爹是这种人吗?
他爹居然是个义薄云天的好人!
十一年前的失踪,黎秩已连父亲的模样都快忘了,或许是因为太想记得,却偏偏记不清,只隐约记得他会时常来看望自己,教自己习剑。
印象中,爹是个不着调的人。
家里还有几岁的小孩子,还整日不着家,可不是不着调?
黎秩也不知道他爹身上原来有伤,每回见到人时,他都很精神。他并不是位严父,许是初为人父,他都不知道在小孩面前要避讳的话题,兴起了天南地北的跟黎秩扯,还会在五六岁的孩子面前谈及勾栏里的漂亮姑娘……
如今在黎秩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在他六岁生辰那日,这个不正经的爹带黎秩去城中看花灯,黎秩坐在他肩头,板着一张被吓白的小脸,只是因为人太多了,这个爹还一直在笑。
再有便是十一年前,黎秩从山上回来,被父亲狠心关在门外。
黎秩现如今只依稀记得,他爹当时说过的一两句话。他说不养你了,你太烦了,还说不要你了……
若是他当时多留意一下,应该就能嗅到极重的血腥气。
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一个所谓的好友做到这个地步吗?
黎秩对那位从未见过、只鲜少听闻过几回的南王世子产生了一种浓郁的兴趣,而在这山上,只有圆通能为他解惑,他必须再见圆通一面。
地牢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哪怕是在酷暑,仍是一片阴凉。
黎秩这回来,没再带任何人。
圆通仍旧安静地坐在牢房里,隔壁牢房的袁三已经醒了,他见到黎秩近前,一骨碌起身趴在铁栅前低声唤了几声大人,圆通才缓缓睁眼。
那是一双眸色极淡的眼睛。
仿佛目空一切,恍如神佛。
然而实际上,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是一个手段狠辣的假和尚。
“你还是来了。”他的语气太过平和,俨然早有预料。
黎秩站定在牢房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你知道我会来?”
圆通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淡淡一笑,“你是为南王世子而来。”
黎秩眸光一顿,饶有兴趣地看向圆通那双剔透的眼睛。
是这个人真的料事如神,还是他刻意抛出了一个钩子?
今日,同样是三位长老要下山的日子,天一放亮,胡长老就醒了过来,她在山上的东西并不多,不需收拾,等跟教主告辞后就会下山。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因此,在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后山,最后一次祭拜钟长老。
她在后山坟地待了一个时辰,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回来。
推开房门,一眼就见到她先前收拾出来的包裹,正放在床上。
胡长老环视房间,确定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抬脚朝床边走去。
忽地,胡长老浑身僵住。
她的后背被抵上一个硬物,几下飞快地封住了她的穴道。
胡长老动弹不得,满脸震愕。
“谁!”
身后的黑影将房门关上,刻意压得含糊不清的嗓音紧接着响起,“圆通大人派来的人,胡长老,你可还想为洛云报仇,为钟长老报仇?”
胡长老故作镇定地说:“什么圆通,什么报仇,你到底是什么人,潜入我圣教总坛是何目的!别怪我不提醒你,若让山上的人发现你……”
“都是自己人,何必来这套虚的。”身后的人道:“我手里有你跟大人联系的证据,你若不听话,便休怪我将这证据放到你们教主案上了。”
胡长老一顿,随后嗤笑道:“我已一无所有,死又何惧?”
“那你就不想在临死前为洛云报仇?莫忘了,你是叛徒,钟长老却是无辜的,他为你而死,死在温敬亭和黎秩手下,你就不想为他报仇?”
胡长老眸光晦暗,并不言语,事实上,她不可能不恨这两人。
身后的那人便又跟她说:“现在时机已到,助我救出大人。”
山下,金水城如意楼。
萧涵刻意在路上磨蹭了许久,才慢吞吞地下了马车,还笑着跟侯在茶楼下已久的陆轻波打了个招呼。
“陆大人也来了,陆大人清减了啊,这一路上可真是辛苦了。”
陆轻波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完全不想跟他叙旧,拱手见礼后,侧身让道指向门内:“世子请。”
萧涵对他甚是失望地长叹一声,带着燕八燕九进了茶楼。
整座茶楼被人包下,里头安静异常,就连茶楼的小二也不敢随意走动。陆轻波领着三人进了后院,一路上几乎是三步一岗,守卫极其森严。
燕八知道今日要见的是谁,不敢胡闹,乖乖地低着头。
跨过后院大门,一座精致的院落坐落眼前,厅堂前也跟一路上一样,立着四名高壮侍卫,这些人就仿佛冰雕一样,一动不动,威严至极。
到了门前,陆轻波拦下萧涵,示意他们在留步,正解释要进去通报,门内便传出一道声音,“世子来了何须通报?尽管进来,何须客气。”
萧涵朝陆轻波那张故意板着的冷脸得意地笑了笑,踏进门槛。
燕八燕九想跟进去,被陆轻波拦下了,进去的只有萧涵一人。
萧涵权当没看到,进了厅堂,只觉眼前倏然一亮——
这是一道剑光。
宽敞的厅堂并未布置太多摆设,一玄衣青年正在堂中舞剑。
也就只有一人。
还未看清人影,那剑已指向萧涵咽喉,所幸萧涵及时止步。
看着差点封喉夺命的剑尖,萧涵愣了一下,仓皇地举起双手。
“我是世子!”
持剑的玄衣青年闻言也是一愣,而后笑说:“我知你是世子,也知世子在不久前力战六大门派,还胜过六位高手。不才,想请世子赐教。”
这青年模样本就生的好,又笑着说话,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一种此人甚是随和的错觉。他的语调也是不紧不慢,但细听,明显暗藏威严。
萧涵干笑着放下手,“那些江湖传闻哪儿能当真?我当日不过是个陪衬,都是黎秩功夫好,哪怕是有我这样的废柴拖后腿,也还是赢了。”
闻言,玄衣青年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的剑,缓步走来。玄色衣摆上的暗金绣纹随动作慢慢铺展开,异常的绚烂华贵,看着隐约像是金龙。
“是吗?”玄衣青年意味深长地看向萧涵,“世子也这么说,看来我是一定要见上这位黎教主一面了,也不知我这破剑能在他手下过几招。”
听出言下之意,萧涵脸上的干笑快速淡去,似乎是因为对方触及他的禁忌,他也不再装傻,嗓音略微一沉,透出几分警告的意味,“我先前就说过,黎秩他不会是当年弑君的南王世子的后人。请四哥与王妃放过他,我可为他作保,他绝不会是皇室的敌人。”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因为快要结尾了,就很卡文,这段时间更新时间可能不会稳定了,抱歉_(:з」∠)_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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