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九华山的斋饭不太好吃,黎秩只吃了一碗饭和一碗豆腐汤就放下筷子,彼时天已经黑下来,两人跟武当小师弟分开各自回房。
萧涵推门进屋点灯,动作已是非常娴熟,黎秩带上门进来,他才压着声音说:“再过两日,孟扬就要出殡,枝枝,我们今晚要不要……”
黎秩走向房间里唯一一张床,将上面的被子扔到身后,萧涵稳稳抱住,便见黎秩坐了下来准备休息。
萧涵问:“不趁天黑去夜探吗?”
黎秩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日再说。跟着陆静他们,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调查孟扬的真正死因,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他们跟九华山扯皮完。”
萧涵看看怀里的被子,“这就睡了?才刚天黑。”
黎秩只道:“你不睡可以出去。”
萧涵闭嘴了,他又看向床上,“枝枝,你看这床这么大……”
黎秩抬眼看他,眼神微凉,萧涵到底没把话说完,悻悻闭嘴,在地上找个干净的位置准备打地铺。
“好吧。”
咚咚两下,有人在敲门。
萧涵征询地看向黎秩,黎秩皱着眉头给他一个看着办的眼神,萧涵便将被子放回床上,跑去开门。
“谁?”
房门谨慎地开了一道缝,萧涵就透过门缝看到一个高瘦的男人,对方背着个包袱,一手还举在半空。
萧涵看清楚人后面露疑惑,但放心地将门拉开,对方冲他摆摆手,露出一个热情洋溢的和善笑容。
“晚好啊,肖少庄主。”
黎秩正走过来,闻声有些茫然。
“青城派的叶师兄啊。”萧涵对着黎秩说完,便笑着转向门外的人。
门外的叶师兄用力点头,“是我啊!原来肖少庄主还记得我,上回在三清楼,我就住在你们隔壁,华栖迟被抓那晚你们还问过我话呢!”
“记得,裤腰带没系就出去找人那位仁兄。”青城派掌门父子是很蠢,不过萧涵不至于厌屋及乌,他笑问:“这么晚过来,又出事了?”
黎秩这时走了过来,与萧涵堵在门口,半点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
叶师兄的笑容有些僵,他颇为尴尬地指着门内说:“听说,你们这个房间只有你们两个人,那什么,我能不能搬过来,跟你们一起住?”
“什么?”萧涵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下意识转向黎秩,朝他眨眼睛:难道是因为在饭堂青城少主弄巧成拙,叶师兄就被赶出青城派了?
黎秩显然不这么以为,他理智地反问:“我记得,叶师兄应该是与青城少主还有陈清元一个房间。”
“陈清元跟华栖迟换了房间,搬去跟裴炔和百里寻住了。”叶师兄神情略不自然,“只是师弟似乎有些不妥,我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叶师兄的师弟就是青城少主,萧涵一听来了兴趣,“他怎么不对了?”
“若让师父知道他今晚说的那些话,我就没法在青城派待下去了。”叶师兄苦笑道:“况且我也不是断袖,只能与师弟划清界线来表明我的决心。”
萧涵乐道:“你不会是怕他半夜起来偷偷对你做些什么吧?”笑归笑,萧涵断然摇头,“不可以哦,我和枝枝之间,是容不下第三个男人的。”
叶师兄求情道:“你们可以把我当成空气,我无所谓的。”
黎秩道:“为了躲避一个假的断袖,跑到两个真断袖的房间里,叶师兄就不怕我们会对你做点什么?”
叶师兄笑容僵住,“什么?”
黎秩转向萧涵,萧涵也看着他。
“……”
两人对视良久,萧涵终于懂了黎秩的意思,笑着看向叶师兄,细细打量着叶师兄,没有放过一根头发丝。
怎么看都有点猥琐。
叶师兄虎躯一震,突然诚恳地道:“我突然想起来,你们到底是一对恩爱夫夫,我这么插进来很是不妥,万一破坏了你们的感情岂还得了?”
萧涵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没事,多个人多种乐趣。”
“不,这种乐趣我实在是无福消受!”叶师兄打算告辞,觉得这个房间人少可以挤挤简直是他今日最愚蠢的决定,他今日真是太倒霉了。
黎秩却道:“分房间时多出一个人,武当派的小师弟是一个人住的,出门右转,这一排最后一间就是,不过原本是库房,现收拾出来的。”
叶师兄心下大喜,抱拳道:“多谢兄弟告知,既如此,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他生怕两人追他似的,赶紧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摆手道:“祝二位有个愉快的夜晚,住的开心,玩的开心,我告辞了,千万留步!”
九华山还在办丧事,还玩得开心,看来叶师兄真是被吓怕了。又一次把人吓跑后,萧涵揉揉僵了的脸,望着夜色中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叹气,“急什么,我们也没说要送他。”
两人一步都没走出房间呢。
黎秩没再说话,转身回去,萧涵只好认命关门。其实他还不困,只是黎秩回去后直接躺到了床上,苍白的眉头一直紧拧着,似乎很不舒服。
萧涵这才察觉不对,他快步上前,伸手去碰黎秩的额头。
黎秩难得没有推开他,只有些烦躁地看着他,“干什么?”
声音有气无力,弱了很多。
萧涵生怕被揍及时抽手,不过黎秩的体温太冰了,这很奇怪,萧涵想不明白,他问:“你好像很累。”
出发前,他们帮华栖迟连着巡夜三晚,后来又赶了四天路,基本没怎么休息过,加上昨夜还泡了冷水,黎秩本就体弱,会生病也正常。
萧涵皱眉道:“你生病了。”他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些记忆,道:“三年前也是这样,你照顾我几天没休息好,结果一到苏州自己就染了风寒。”
黎秩望着床帐,双眼有些放空。
倘若三年前和萧涵的相遇与短短几日的相处,对于黎秩而言是司空见惯,不值一提,于萧涵而言,则是一场美妙且让人沉溺的江湖美梦。
枝枝姑娘生得极美,超越萧世子平生见过的无数美人,他武功很好,像极了江湖中神秘的世外高人。他也有侠肝义胆,表面冰冷但会为了照顾人会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他看起来无坚不摧,只是画舫停靠到岸的那一日,不过路过一场青巷微雨,就轻易病倒了。
他曾经也依靠在萧涵的肩头过。
萧世子会手足无措,愣愣看着他靠在肩上苍白的病容,然后要遍寻大夫为他诊治,虽然被他拒绝。
萧世子也曾在他病榻前照顾他,守着他一夜未眠。
因为他病中的一句想吃城东那一家糕点铺现做的枣泥糕,萧世子冒雨去了,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回到王府时怀里的枣泥糕还是热乎的,衣摆上满是泥泞,发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地挂着水珠,难得狼狈。
然后管家告诉他,枝枝姑娘走了。
怎么突然走了呢?
一眨眼已经是三年后了。萧涵眼里的光黯了一瞬,还是问出了三年前一样的话,“要我去找大夫吗?”
“不用。”黎秩声音很轻,好像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脸色也很难看,几乎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青灰,他又闭上了双眼,只说:“帮我倒杯水。”
萧涵欲言又止,到底是听话去倒了水回来,只是摸摸冰凉的杯沿,又想起黎秩那简直不像活人的体温,他停顿了片刻,才将水送到床边。
这时黎秩已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个药瓶,倒出了一粒指甲盖大的红色药丸,在他格外苍白的手心,药丸艳得仿佛猩红的血,甚是刺目。
萧涵什么都没问,将杯子递过去。
黎秩服下药丸,伸手去接,指尖却触碰到一阵近乎滚烫的温暖,他不由愣了一瞬,低头看向手里的茶杯,杯中水面上正散着温热的雾气。
黎秩又抬眼看向萧涵,对方不说话,也没有笑容,就这么看着他,比以往嬉皮笑脸的时候多了几分威严,无端端的,叫黎秩感到有些心虚。
黎秩哑声道了谢,和着热水服了药,便又躺了回去。
萧涵将水杯放回桌上,回过头人已阖上了双眼,安静躺在床上,呼吸很轻,跟今日见到的孟扬的尸体几乎没有区别。萧涵心头一堵,快走几步到了床边,将床内侧的被子铺开,盖在了黎秩身上,黎秩一直都没有动。
许是夜太过沉寂,萧涵的心很不安,他索性守在床沿,守着黎秩的呼吸,就怕他一不小心就没气了。他每次病起来,都很叫人胆战心惊。
已至子时,萧涵盯着黎秩看了太久,导致眼睛有些酸疼,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偷偷地将被子下黎秩的手拿了出来,握在手心里。
黎秩好像是睡得沉了,一点反应也没有。萧涵暗松口气,指尖不自觉轻轻摩挲着他柔软的手腕,却感到诡异的变化,从冰一般的冷到烫手的热,冷热交替不断,黎秩的额头上慢慢出了一层冷汗,唇色惨白如金纸,他的眉头仍是紧皱着,似乎很难受。
还是跟以前一样啊。萧涵若有所思地看着掌中过分苍白的手,再一次确认,黎秩是个很难懂的人,不仅是他的心思,还有他奇怪的体质。
天亮时分,小憩片刻的萧涵徒然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去探黎秩的呼吸。所幸黎秩的呼吸还在,体温也恢复到了原本偏凉的温度,面色明显有所好转,虽说还是透着病态的苍白。
萧涵终于松了口气,看黎秩没醒转的迹象,萧涵将他的手放回被子下,匆忙洗漱过后便出门,黎秩拒绝吃别的药,他本来打算去找些热汤回来,但没想到半路碰上了武当大师伯。
陆盟主似乎已经跟九华山现在的负责人谈妥了,一行人正要去查看魔头遗留在九华山的佩剑,但查看孟扬的尸体,还需要孟绾绾的同意。
于是萧涵半道上改了主意,先跟武当大师伯去看魔头的佩剑。
萧涵也没想到,他走后不久黎秩便醒了过来。他撑着起身,望着透过窗纸投射在地上的一束日光愣了须臾,意识慢慢回笼,才发现萧涵不在。
黎秩皱起眉头,却冷不丁想起昨夜那杯温热的水。
这还是这阵子共处以来的第一次,萧涵在他之前起床了。
昨夜出了一身汗,黎秩身上黏腻得很是难受,忍不住看向角落里萧涵洗漱后剩下的半盘凉水。
尤其是脸上易容的部分,被汗渍堵住让他极为不适,他不得不撑着耗尽力气的身体下床,换衣洗漱,还要趁萧涵回来前把他的易容给换了。
用上回给萧涵卸易容的药丸用同样的办法扔进水杯里,等它融化时黎秩吃力地换了衣服,便拿湿帕子沾上药水,一点点擦掉脸上蜡黄的东西。
不看镜子,黎秩也可以猜到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快速洗漱完,又取出一个小巧的陶瓶,将里面的粉末倒进杯中和水搅成浓稠的土色糊糊。若萧涵此刻在,定能认出来这是上回黎秩帮他换易容时用过的东西。
做好这些,黎秩也不知道是怎么藏的,又在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和两把小刷子,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警惕地看向门外。
有人靠近了这个房间,虽然已经小心地收敛了气息,放轻了脚步声,但他的影子被天光映在了窗纸上,让黎秩一眼看清了这是个男人的身形。
黎秩在衣摆下抽出了短剑,但他却没有动,依旧坐在桌边。
那道黑影离门口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了门口的位置。不一会儿,刀尖顺着门缝刺进来,顶住门门闩轻轻移动,极轻的咔哒一声,门闩被挑开。
房门果然被人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门前,他没让房门发出任何声音,慢慢推开,一直到身后日光将他的影子完全映在屋中的地面上。
开门后,他没有进去,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站在桌边。
门内的人衣衫不整,无意袒露白皙的锁骨与小半胸膛,身形颀长纤弱,神清骨秀,叫人移不开眼睛。
目光往上,是一张很陌生的脸。
容颜秀气到了极致的青年红着眼眶看他,一身青衣竟十分冷肃,许是因肤色太过苍白,竟衬得浅红的薄唇透出几分妖异,正如寒冰般瑰丽明艳、锋芒毕露,却又脆弱的存在。
来人眼里流露出惊艳与讶异。他未蒙面,黎秩也看清了他的脸,这正是他握着剑却没出手的原因,他冷冷道:“身为武林盟主的关门弟子,没有人跟你说过,乱闯别人的房间,偷看别人换衣服,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吗。”
百里寻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却诡异地慢慢变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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