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丰楼。
凤无双随谌秋入了二楼雅间, 就见到一个身穿深蓝色锦衣长袍的清瘦男子候在那里,男子年约四十, 留着一撮山羊胡子, 看起来似曾相识。
此人从气度上看,颇有些文人的气息,但从穿着打扮上看,又带着几分商贾之气, 让人一时半会儿猜不出他的身份, 凤无双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男子打量着凤无双, 面色复杂, 忽然感慨了一句, “你都长这么大了。”
凤无双看着他那一双悲哀的眼,忽而想了起来, 惊道:“你是……骆叔!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眼前这人,正是当年他娘的青梅竹马——骆长珍。
当年骆长珍是在一间私塾当教书先生的,事情发生后, 凤家人将他逐出金陵, 打那之后, 他们就失去联系了。
骆长珍道:“我是受谌公子之邀, 前来金陵的。”
谌秋道:“你的骆叔, 现在的身份是马不归。”
“马不归?”凤无双更加惊讶,“江南富商马义公?”
“正是。”骆长珍一一道来——
当年凤家人将他逐出金陵后,又故意坏了他名声,让他连教书先生都做不了。他失了生计, 最后迫不得已,只能随着一艘大船下了西洋,半年后回来,倒卖了不少西洋货,借此赚了一笔。
而后他在江南经商,机缘巧合之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因着诚实守信,不一味追逐利益,而是让利于人,生意反而越做越好,没几年就成了江南第一富商。
他赚到钱后,因为经常接济穷人百姓,名声非常好,百姓们都说他是义商,尊称他为马义公。
骆长珍叹道:“这两年我安定下来后,才派人去打听你们兄妹俩的消息,后来听到你的消息,知你如今声名在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和幽幽,便没有联系你们了。”
他说这话时,凤无双看见了他眼里的悲痛,心知他这些年来不与他们兄妹俩联系的缘故——骆叔一直以为他娘已经死了。
他要告诉他吗?不能说吧,至少现在还不能说。他娘……也一直以为骆叔不在人世了的,这些年他娘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伴于青灯古佛旁,他又怎么忍心再打扰。
谌秋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但现在不是说儿女私情的事,于是道:“你们要叙旧的话,到时候再慢慢叙。你们认识正好,现在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其实说来,他对于马义公,前世并没什么印象,但也能猜出他的下场。前世大周朝内一些叫得出名字的富商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倒并不是说他们为富不仁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是因为国库空虚,国家需要钱,便找了许多借口谋害他们。
精明些的就主动上交国库,散尽家财以保住性命,舍不得出钱的则通通被抄了家,连命都没了。
这一世,他调查了一下马义公,发现他这两年开始办起私塾来,来他所办的桃李私塾上学不用钱,因为他招收的全是穷苦百姓家里读不起书的孩子,有些不给孩子读书、要孩子在家里干活的,他甚至还给钱人家,让他们放孩子来读书。
谌秋隐隐猜得出他的心思,他这是要为凤无双的生母徐氏报仇。此人可能有着很长久的计划,计划用上余生的时间来打垮凤家这个百年世家,哪怕倾家荡产。
既然这样,他何不助他一臂之力,顺道将此人收为己用呢?
马义公名下有钱庄,还经营海运,正好可以用来消耗掉前朝宝藏中的一些金银财宝。再有,借他的名声来用用。
谌秋将自己的一些安排同他说了,此人很聪明,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半句。
两人之前就已经谈妥了,谌秋会在三年内让凤家一族身败名裂,作为代价,马义公及其名下所有经营将为他所用。
期间,趁马义公去解手的时候,谌秋道:“你娘也该还俗了。他至今未娶。”
凤无双有些惊讶,但很快又释然,这人果然什么都知道啊。
他沉默片刻,“我会考虑的。”
“蓄发也要时间吧?”谌秋道,“还是快些做打算,无谓再蹉跎了。”
凤无双有些犹豫,低低道:“我娘……不一定答应。”谌秋的意思太明显了,这是要他娘嫁给马义公。鼓励寡妇再嫁,便是当初谌秋和他说的……政策之一。
大周朝宣扬女人从一而终,哪怕新婚时还没来得及同房的丈夫战死了,年轻的寡妇也不得改嫁,若是改嫁,便要遭受骂名,夫家娘家都跟着丢人。
这一切的背后,自然也有着他们凤家儒学的宣扬。所以他们凤家的女人首当其冲,哪怕夫君早逝,也绝无改嫁的可能,有的只能是殉节。
倒不是说他们凤家的女人真的个个都有这么贞烈,他记得小时候,有一个性格颇为泼辣的伯娘在守节三年后想要改嫁,但不知怎地就死了,他们凤家对外说是殉节,但其中内情谁知道呢?
“那就是你的不孝了。”谌秋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夫死从子。”
犹如一言惊醒梦中人,凤无双道:“我知道了。”
谌秋见他已有了主意,不再多赘,给了他一块玉佩。
“这是什么?”凤无双问。
“马公钱庄的信物,多少钱财任取。”
“这……我不能要。”
“这不是他给你的,是我给的。这是你为我做事的报酬。你不用,你家人也要用,他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阿芒有的,你不想你妹妹都有么?阿芒说,你妹妹很喜欢我送给她的一串红珠耳坠,阿芒还想托我替你妹妹买一对。你何不自己买给她?”谌秋将玉佩放入他掌心,“还是你觉得……你不值这个价?”
凤无双盯着他看了片刻,很快握住了玉佩,弯唇道:“我怕是不只这个价。”
谌秋唇角一勾,是个聪明人。
眨眼间,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这几年庄稼收成好,但百姓们反而吃不饱,一个冬天过去,大家伙存粮都吃完了,附近不少流民都往他们记忆中繁华的金陵赶来,想寻点生计。
而金陵里的百姓呢,他们今年是不打算春耕了,想转渔樵,但又被玉华公主抓了起来,这些百姓都是做一天吃一天的,家里没人干活就得挨饿。
好在马义公来了,有如一阵及时雨。
他在城门口设了两个粥棚,施粥救助百姓。不仅如此,马义公还大量收购粮食,并且鼓励百姓们耕种,承诺今年秋收时可按一石五钱的价格收购。
正常的粮价是六钱左右,但近几年来,粮价一跌再跌,去年甚至跌到了二钱,许多耕农辛苦农忙大半年,到头来反而还亏了不少钱。
百姓们要卖到三钱左右才能保本,可现在这年头,能卖个四钱大家伙就心满意足了,如今马义公开的价格是五钱,加之他名声在外,不少百姓们心动起来,纷纷下田干活了。哪怕家中男人不在的,妇女们都扛起锄头,有一些家里还剩些钱的,甚至雇了流民来帮忙干点农活。
可以说马义公的到来,迅速地将躁动的百姓安抚了下去。当然,这表面的安居乐业,反而一步步地将大周朝推向了深渊。
马义公收购这么多粮食,对外的说法是打算运回江南卖,兼之救助百姓。
一时间,许多粮铺的老板纷纷都联系马义公这边,想要将自己铺子里的粮食卖给他,一些陈米甚至开出了低至一钱多的价格。
没办法,这几年收成多,囤粮也多,指望老百姓们来买,不知得卖到猴年马月了。
马义公派人收粮后没多久,便有人悄悄地找到了负责收粮的管事,说他那里有大量的粮食,想低价卖给他们,陈米新米都有。
管事知道他们那些粮食来路只怕有些不干净,不过也不细问,彼此都心照不宣。
正因为来路不明,所以管事一个劲地压价,最后他们开价四钱的新米压到了二钱八,而开价三钱的陈米也压到了一钱六。
很快,便有大量的粮食在夜里暗地里送到了城外的罗刹村。
卖粮的人心思:这马义公还真有手段,居然能收买到罗刹村的人。当然,这事要从马义公设粥棚施粥说起了。
以前金陵城里也有官员或是富人施粥,但他们宁愿施给乞丐,也绝不会施给罗刹蛮。
可是马义公这次施粥却是破了例。
他施的粥不仅够稠,而且除了粥之外,男人还能拿一个杂粮馒头,女人则是一个红糖馒头,小孩子的就有趣多了,有各种各样的小包子可以领,肉包子、菜包子、甚至红豆包、糯米卷等等。
城里面甚至还有一些不缺吃的小孩子跑来排半天队,就为了领小包子吃。其实这些小包子也就和酒楼的味道差不多,但他们图个好玩,自己和小伙伴们来排队,排队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领到后吃起来也特别香!
罗刹村里也有一些小孩子,看到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后,忍不住偷偷地来排队。
罗刹村里,但凡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就不是罗刹蛮了,他们大多是城里或附近的弃婴,虽然他们长得是十成十的金陵人的模样,但还是让一些眼尖的小孩子认了出来。
这些天真又残酷的小孩子仿佛发现了小偷一样,扯开嗓门对着施粥的人喊了起来,“别给他们!他们是罗刹蛮!”
这几个罗刹村的小孩子本来就快排到了,有几个口水都耷拉一串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发现了,他们吓得拨腿就想跑,但又被一群小孩子们团团围住,围了个水泄不通。
金陵城的小孩子们都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抓贼的官兵一样,威风凛凛。而这些被围困在其中的孩子,则像是真的偷了什么值钱的宝贝让人当场抓住了一样,害怕地缩成一团。
马义公听到声响,走了过来,金陵城的孩子很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纷纷七嘴八舌地同他“邀功”:“这些人是罗刹蛮!”
“他们是罗刹村来的!”
“对!要来偷我们的包子!”
一个领头的看起来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护在怀里,对着马义公害怕道:“我们不敢了,以后不来排队了!”
“没关系。”马义公温和地问道,“你们都是罗刹村的孩子?”
几个年纪小的不敢开口,都缩着脖子,将脑袋埋了起来,不敢看他。
小女孩看马义公面色温和,壮着胆子点了点头。
马义公对她笑笑,又温柔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大人,我们下次不敢了,你不要告诉我娘,哥哥他们不让我们来排队的,我们是偷偷来的……”
马义公连忙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的,孩子。来,你跟我来。”他往粥棚里走去。
小女孩怯怯的,护着几个小孩子跟了过去,这些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就像小鸡仔一样紧紧抓着她的旧衣裳,生怕落了单。
周围的的小孩子们朝她们做鬼脸,有一个小胖子还嘲笑道:“想吃包子,吃巴掌差不多!”
罗刹村的一个小孩子听了,连忙扯了扯前面小女孩的衣角,天真问道:“姐姐,什么是巴掌?好吃吗?”
“不好吃!”小女孩回过头来,悄声对他们道,“等下我让你们跑,你们就快点跑,记住,要分开跑!这样他们就抓不到我们了!”
几个小孩子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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