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缜坐在轮椅上, 瘦骨销魂,像是一个干瘪的躯壳,唯有跟李绩说起他一生的恳求时, 眼里才焕发出那么点光彩。
但只有那么点。
李绩好像被那眼神震慑住了,他有些踉跄地退后一步, 脸上闪过不敢置信的神色,然后转而变成否定一切的愤怒。
“当初,不是你说要带她走的吗,你甚至还不惜拿遗诏来威胁朕, 她若真如你所说, 全将心思放在朕身上, 怎么还会答应你的要求。”
李绩的质问高出那么一截来, 冷冽的声音在整个大殿中回响,他每个字都在反驳, 都在质疑,可他内心深处那个谁也触碰不到的地方,竟然希望李缜说的话, 都是真的。
李缜闭了闭眼, 将头往旁边一侧, 视线有几分闪躲, 半晌之后, 他才仰起头轻轻叹一口气。
“是我骗你的。”
他如是说,目光里看不到的那个人,面容渐渐由震惊转变为狂喜。
李缜却突然回过头看着他。
“这件事实在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李缜一字一顿道,“她心意如何,意属于谁,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都该是你亲眼去看的吗?”
李绩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在那片刻之间,他好像看到许多团模糊的影子在眼前闪过,所有笑靥和哭颜都不清晰,他才发现一直以来,从来都是她在问他,可不可以,能不能够,喜不喜欢……
而他从未问过她一句。
“四弟,你站得太高了,你连身前最近的那个人都看不懂,有时候我觉得你能握住这天下,实是也挺可笑的。”李缜转动轮椅背对他,讽刺地笑出声来,他留了这句话便要离开,临到殿门前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
“她既爱你入骨,肯抛弃大好自由入宫陪你……陛下还是尽自己所能多为她着想一下吧,卿儿自小占有欲强,陛下今天颁下各道封妃圣旨,想必她现在已经在玉照宫里发火了。”
他说了很多话,声音已有些嘶哑,身子全然依靠在轮椅上,瞧着有几分疲惫,李绩情绪收于眼底,静静地看了他背影半晌,也没有回话,只是先一步将殿门打开,欲踏出门去。
“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李缜忽然叫住他,前面的人没回头,只是停住脚步,“臣知道陛下当初因何事疏远卿儿,只是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卿儿也并不知情,陛下可否看在臣的面子上,将那些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李绩背影一顿,隐在龙袍里的拳头忽地攥紧,他挣扎了几次,才转身看向李缜,那人端坐在龙椅上,眼睛里是悲天悯人的同情,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困在笼子里被束缚着无法动弹的野兽一样,李绩被那样的目光激出一声冷笑。
“看在你的面子?”
他转身正对着李缜,挡住背后光线,整个人都遮在黑暗里,微眯的双眼尽是冷意,唇齿寒凉:“三哥,别用那种宽宏原谅的目光看着朕。”
他第一次在李缜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朕不欠你,朕的母亲也不欠你。”
“是你们欠我们母子的。”
他说完,转身跨出了大殿,甩了甩手袖背到身后,暗沉的脸上不见一丝情绪,只留下后面脸色几经变化的李缜。
王椽早就等在那里了,见李绩出来,急忙恪守职责跟上,以往下了早朝或者和大臣们议完事后,李绩都会直接去宣室殿处理机要。跟着陛下把这条路走两个多月,他早就烂熟于心了,因此不用询问,只管闷头在后面走,谁知道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前一片亮堂,王椽停下脚步一抬头,才发现李绩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那匆匆的背影,也丝毫没注意到他没跟上。
王椽一拍脑袋,赶紧转身追上去,没想到最后又走到了玉照宫门前。
这下他确定绝不是巧合了!
李绩负手站在门前,开始踟蹰起来,脸色俨然已没有在衡元殿时沉重,可见糟糕的情绪都是因李缜而起,其实在听到他说出容卿的心意时,李绩的心便开始雀跃,那种雀跃,像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是拨开云雾见月明的开阔,所有从前的一潭死水到现在都重新焕发出生机。
他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自寻烦恼。
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问一问呢?在那个废弃的大殿里,在那个寒冬冰冷的土地上,在朝华殿的那个角落里,为什么没能好好问一问她的心意呢?
好在现在还不是太晚。
李绩一撩龙袍,利落地抬脚跳了进去,然后直直向着主殿的方向,脚下生风,王椽擦了擦眼睛,总觉得此时的陛下有些奇怪,似乎……不那么沉稳。
这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
一路上遇见的宫人行礼都被李绩无视了,直到他走到容卿居住的主殿门前,大门紧紧关着,不留一道缝隙,值守的人铁青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让人心向下一坠。
李绩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
“陛下。”
是烟洛先发现李绩的,不知来人何事,向来对这人抱着最高警惕心的她快步走上前,一边行礼,一边把李绩拦在那处。
李绩顿住脚步,眉头浅浅皱了一下:“皇后在里面呢吗?”
烟洛恭谨地低着头:“回陛下,娘娘今日不舒服,已经睡下了——”
“不舒服?”李绩的眉头皱得更深,说罢便往里走,“怎么不派人告诉朕?”
烟洛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还要进去,心中一焦,急忙跑到李绩身前,再次将他拦住:“陛下!娘娘现在不方便见陛下,还请陛下改日再来!”
她一个普通宫人,这般对李绩说话已属大不敬,且态度一见就知有所隐瞒,越发这般遮掩就越让人心里生疑,李绩不知这是容卿不想见他,还是里面正发生什么他不能看到的事,眸光一寒,他已经不顾烟洛的阻止转身走了进去。
烟洛挡不住那人,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殿门一打开,李绩就闻到了铺天盖地飘散而来的香气,这味道平时嗅着还好,一浓郁了,便觉得十分不舒服,李绩皱了下眉,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焚的是什么香?”
烟洛一顿,浅声回道:“在越州时,一个大夫调的,叫往生香,安神助眠的。”
她刚说完,李绩已经走到了寝殿里,越过层层纱帐,看到了床上安睡的模糊影子,是真的在休息,李绩慢慢放下心来,脚步也放轻了,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压了压容卿的被角,才发现床上躺着的人小脸真的有些苍白,便放低了声音看向旁边的烟洛。
“可有叫太医了?”
“没有……”
她撒不了谎,太医院的情况李绩比她清楚,这话再问她就露馅了,只好硬着头皮如实回答。
“朕那里没人传话,太医也不叫,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李绩呵斥声已盈满怒气,只是碍于容卿还在睡着,他将声音压到最低,却还是惊得烟洛一怔。
她急忙跪在地上:“娘娘只说她有些累,睡一会儿就好……娘娘从昨日沐浴过后就一直心情不好,奴婢们不敢多问,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所以……”
主子的病是她严令要瞒着的,不止瞒着陛下,还要瞒着宫里所有人,瞒着天下人,否则被人知道一国之后得了这样的怪病,话不知该传得多难听,她的后位肯定也不保了,这两日她连玉竹都暗中监视起来。
李绩听了烟洛的话后却是神色一怔,想起昨日他做的事,离开时说的话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也许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容卿睡得极不安稳,眉心微微蹙起,睡梦里也压着事,李绩伸手在她脸上蹭了蹭,温度还好,没有发热。
李绩俯下身去,手指指腹慢慢抚平她皱起的眉,想起在李缜那里听到的话,莫名感觉到一阵心安,还有无法表露的欣喜,他说她从来都是一门心思爱着自己,而眼下这触感和温度都是真实的,她还在他身边。
李绩心头一热,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带了十分的小心翼翼,是他不曾有过的珍视,烟洛半抬着头,听到那人用醇厚的嗓音在主子耳边低语。
“等你醒来,朕有好多话要问你。”
李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有一堆奏折没有看,终究还是离开了,离开前几次嘱咐烟洛,如果容卿醒来一定要派人知会他一声,烟洛知道主子没可能那么快苏醒,但还是敷衍着应下了。
第二日卓承榭便将对付南域的一应计策写成了折子递上去,李绩留下臣子议事,待散去时已近傍晚,期间他问了王椽几次,没听说玉照宫有传过消息。卓承榭离开时故意落了那些人几步,等人都走光了,还停在大殿里,李绩知道他有话说,便朝他抬了抬手:“还有什么事?”
卓承榭顿了顿,拱手躬了下身:“微臣有一不情之请,明日是封后大典,亦是臣妹生辰,大典开始之后,臣大抵无法与她独处,所以大典开始之前,臣想见一见她,亲口道声‘生辰快乐’。”
两人虽聚少离多,但终归有那层血缘关系在,也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李绩想了想,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能让她们兄妹二人叙叙旧,容卿大概也会高兴。
他点了点头:“可以。”
“谢陛下。”
到了晚上,玉照宫还是没有消息,明日就是封后大典,李绩却总觉得心头隐隐发慌,空空荡荡地没有着落,便让王椽亲自跑一趟,结果王椽还没回来,慈雍宫却突然派人来让他过去一趟。
慈雍宫住着当今太后,李绩同她没什么感情,可面子仍要给几分的,便亲自走了一趟,一到宫门前,脚还没踏进去,就听到传来的哭声,哭声有几分熟悉。
李绩皱了皱眉,跨进门槛,一下就看到陆宛瑜庄严地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陆清苒,没怎么施妆粉,瞧着有些清减,正掩面啜泣,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受了一惊似的,赶紧跪下身问安。
李绩抬了抬眉,好像没看到她一样,径直走到陆宛瑜身前,恭敬地弯了弯身子:“不知母后唤儿臣来所为何事。”
连请安也没有,上来便是直接问用意。
陆宛瑜笑了笑,没有多余的解释,开门见山道:“哀家唤你来,是想替这个侄女陪个不是,之前的事哀家都听说了,她肚量小,没得在你身边讨了次嫌,着实不该。这孩子在陆家,一直都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来没受过冷落,所以做事便不过脑子了,为所欲为,哀家已经教训了她,后宫里的女人,哪能独占圣宠,哪能永远不受冷落的?她也知道错了,皇帝不如就看在母后的面子上,饶过她这一次?”
陆宛瑜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指的只能是之前陆清苒装病的事,听起来是处处贬着自己这个侄女,却又好像还讽刺了别的。
李绩扭头看向一旁的陆清苒,就见她跪在地上,可怜地抬头看他,既有些委屈,又在真心服软:“陛下,是臣妾错了,您别生臣妾的气了。”
声音那叫一个娇软。
李绩忽然笑了笑,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等小事也值得母后操心?何况朕没有真的生气,只是生病这样的事,以后切记,别拿来当做借口,凭白让人担心,可是罪过。”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总叫人听出一丝威胁来,陆清苒低着头,浅浅地说了声“是”。
陆宛瑜立马不再提她,而是看着李绩问道:“明日大典的事可准备妥当了?毕竟是事关皇族兴盛的大事,可别出了差错,不吉利。”
李绩和容卿没有大婚,是直接封后的,大典就相当于大婚了,繁文缛节十分琐碎,陆宛瑜这么问一嘴,没什么不应该。
“母后尽管放心吧。”
“嗯,卿儿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应是不会有问题,”陆宛瑜点了点头,又问,“天庙的祭坛布置好了吗?”
“礼部早就布置好了。”
大盛一直以来,只承认祭拜了天庙的皇后,因此祭坛那里才是重中之重,李绩当然不会含糊,督促礼部跟盯卯似的,如今都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陆宛瑜终于点了点头:“那哀家就放心了。”
见太后没有事情再吩咐,李绩便站起身,这次终于看了看旁边的陆清苒:“这点小事你也麻烦母后,扰了她老人家清闲,今日就在这里伺候母后吧,也替朕尽尽孝道。”
说罢已跟太后告退:“儿臣还有奏折没处理完。”
“正事要紧,你去罢。”
“皇——”
陆清苒本想要开口说句什么,被她姑母的眼色止住了,再回头时李绩已经出门,真是一点都不愿久留,等人走了,她才收起做低伏小之态,嗔怪着看了太后一眼:“姑母,你怎么不替我说点好话?”
陆宛瑜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叹口气:“你的意思全被人家洞察在心,让姑母怎么帮你?”
“可是,那个人就要当皇后了啊,我怎么能不着急……我到底哪里不好了,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如今却只得个淑妃,今后要处处被那个贱人压一头——”
“住嘴!”
一声厉呵将她的话打断,陆清苒吓了一跳,就见姑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看清自己的位子!这五年的陪伴,是你今后傍身的资本,别拿来无尽地消磨,后宫的女人,最该明白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能凑上去,什么时候又该躲得远远的,你现在就不忿了,那得窝心到什么时候?她明日就是皇后,难道你还能阻了皇上的心意自己去当吗?”
太后这一番斥驳丝毫不留情面,陆清苒虽然不服气,却无法反驳,姑母能在后宫中一直尊贵到现在,自然有她的道理,可是她不喜欢姑母这样。
陆宛瑜见她不说话,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眯了眯眼睛,沉声道:“苒儿,你可不能太贪心。”
陆清苒一惊,抬眼看着她。
“陛下的宠,尚且可争一争,你非要陛下的爱,那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
“因为能得到这个的人,要么没有,要么,只能有一个,”陆宛瑜摇了摇头,“这个人绝不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我看你们好像很喜欢我叨叨叨,那今天再唠唠一个我看没人提到过的小细节,就是玉照宫的布置,容卿刚进去的时候怔了一下,发现那里很像安阳的阁安殿。
容卿在阁安殿住的日子最长,可以说那里拥有的回忆是最美好的,玉照宫是后宫最豪华的宫殿,所以拿开当做皇后寝宫,但是老四知道楚氏死在那里,对容卿不算很美好的回忆,所以才把里面布置得跟阁安殿一样。
这是老四的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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