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从慈雍宫出来, 天色已沉得路都看不清了,掌灯十分,路边的灯柱里发出幽幽的光, 头顶上却一丝亮色也看不见,昏昏沉沉的, 墨灰色的云层迷蒙笼罩,将人心头压得有几分窒息。
他莫名觉得心头郁燥,扯了扯紧收的衣领,一阵冷风灌入, 才觉清醒几分, 再抬脚时, 却不是回紫宸殿的, 而是冲着玉照宫去了。
半路上就碰到了回来复命的王椽。
王椽以为是自己动作太慢了,让陛下他老人家等不及了竟然亲自过来, 赶紧三步做两步跑过去,直到李绩身前停下身:“小的让陛下久等了,陛下恕罪!”
他吓得跟筛子似的, 李绩却没当回事, 直接问他:“玉照宫那边怎么说?”
“小的没见着娘娘, 是烟洛传的话, 说娘娘还是不开心, 很早就睡下了,小的看寝殿那里灯火都熄了,也不敢打扰娘娘休息, 只得回来复命。”
王椽说完,李绩的脸色沉下几分,昨日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告诉烟洛如果容卿醒过来要知会他,可是今日一整天都没动静,再去传人去问,谁想到人又睡下了。
这是躲着他不肯见他呢?
如果是因为那天他有些过分的话,实在不应生这么长时间的气,何况明日就是封后大典呢,难道要冷着脸给大臣们看?
李绩心头已有些恼火,越过王椽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转过了身。
说了已经睡下了,他再去又能做什么呢?
李绩往回走,方向是去往宣室殿,王椽对陛下反复无常的变化视若无睹,虽然心中疑惑,却绝口不多说一个字。
走了没一会儿,李绩忽然感觉脸上一冷,刺骨寒凉侵蚀而入,他覆手一摸,看到指腹上有水渍,仰头一看天,已有鹅毛大雪纷飞飘落。
王椽在后头“嗬”了一声。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老话果真不会错的。”
李绩扭头看了他一眼,王椽自觉失言,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却看到李绩笑了一声,转而又去看天:“每到她的生辰,总是下这样的大雪。”
李绩眼中倒映着雪色,青石路旁的昏黄灯光将纷飞的白雪照成了温暖的颜色,流光飞舞,荧光点点。
王椽觉得眼前的雪景煞是好看,王椽觉得,这样思念着心上人的陛下也煞是好看。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四更天时才消歇,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月亮从云层里逃逸,淡淡华光将雪地一映,漫天的雪白恍若白昼。
烟洛早早醒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寝殿里,将瑞兽香炉里的烟灰倒掉,重新点上了香,正要转身离开时,才发现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幔帐下坐着一个人,怔怔地看着前方很久,半晌后好像才回过神来,她扭头看了看窗外,似乎发现下过雪了,眼睛逐渐亮起来。
烟洛脸上满是喜色,快步走过去,才刚要张口唤她,就听到她清亮的嗓音,在安静的寝殿里,像重重敲击了一下编钟,“咚”地一声,她手里的火钩应声落地。
“青黛,你看看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她语气里带了三分喜意,声音里满是期待,可烟洛只觉得耳旁嗡嗡作响。
她又唤那个名字了。
诸如这般的错认,已经好久没再发生过,前日吃的两粒药,不仅没有缓解病情,反而让她症状更严重了。
烟洛赶紧跑过去,在她身前屈膝跪下,两手抓住她的手臂,喉咙里溢出四个字:“主子……是我。”
烟洛没有参与容卿的全部人生,但她却知道在那个噩梦一般的桎梏里,“青黛”这个名字或许是她唯一的光明,她困囿于一方天地,那个人是她的救赎,那个人是她全部的美好,但烟洛偶尔也想想,她不必将自己认成别人。
她待她也好呀。
容卿的笑意慢慢僵在脸上,她定定地看着烟洛,忽然觉得脑中一阵生疼,那疼像是要剥去她的皮,将她一点一点撕裂一样,容卿扶着脸,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知道我知道了!青黛已经死了,我知道了!”
她一遍一遍重复这句话,好像在跟身体里另一个声音作抗争,烟洛心疼地受不了,忍着泪意,像怀抱孩子一样把容卿抱在怀里:“主子,还有我呢,还有萱儿呢,别再想那些事了……”
容卿慢慢放下手,眼里逐渐恢复清明,终于摆脱了噩梦般,她反手抱住烟洛,将头埋在她肩上:“对不起,我又把你认错了。”
她心中的愧疚是真的,她清醒后的淡漠也是真的,烟洛吸了吸鼻子,将她放开,眼里只剩下担忧:“今日还要举行大典,主子这样……还受得住吗?”
容卿怔怔地反应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无碍。”
她又摸了摸肚子:“我饿了。”
这是她每次吃完药醒来时的常态,因为睡觉时无法进食,醒来后腹中空空,饿得连说话声都有气无力,烟洛早有准备,让宫人上了饭菜,桌子上都是她爱吃的肉。
容卿吃到一半时,玉竹忽然从外头进来,脸上洋溢着喜气,一身风雪寒意被屋里头热气一下捂暖和了。
“原来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她弯了弯身,“祝娘娘福寿安康,百岁绵长!”
容卿和烟洛对视一眼,颇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告诉她的。”不等玉竹说话,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男子声音,他边说边推开了殿门,高大伟岸的身躯立在那里,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凌厉,他背后还是黎明前的昏暗,一卷风雪悄然入内。
容卿没看清他容貌,手中的筷子已“啪嗒”掉到了桌上。
卓承榭含笑走进来,黑靴上的雪随着屋里温度的升高而逐渐融化,容卿瞪大了眼睛,从凳子上站起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但凡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只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希望他来,一个是不希望他来,容卿大概是属于后者。
烟洛也没想到汝阳王会过来,而且这里是后宫,若非得到陛下的圣旨,闯内闱可是死罪,他能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这,就说明陛下是应允了的。
她飞快地看了一眼主子。
容卿只是扶着桌子看着他。
卓承榭将背后的手伸出来,亮出手里提着的几捆锦盒,一股脑都放到桌子上,那张严厉冷绝的脸尽量笑得温和:“今日是你封后的日子,之后大哥恐怕不能给你庆生,所以我提前跟陛下求了旨意,过来跟你说声‘生辰快乐’。”
容卿看了看手边的礼盒,大大小小应该有十几个,不知被拎了多久,都是外面的寒意。她松了口气,转过头看了看一桌子没吃完的菜:“我还在用早膳,大哥在府上吃了么?”
她没看着卓承榭说话。
“吃过了。”他也答得简单。
容卿重新坐下去,拿起刚才掉在桌上的筷子,烟洛赶紧走过去,替她换了一双新的,在此过程中,一眼都未再看那些礼品。
“那大哥说完了,就先回去吧。”
卓承榭神色微顿,他没有离开,而是绕到桌前,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还有一事。”
说到这里,也不管容卿想不想继续听,抬手让屋里的宫人都退下,除了烟洛外,其余人都转身走了出去,汝阳王是容卿的亲哥哥,她们哪里能不理会,唯有烟洛始终站在容卿旁边,不曾动过一下。
容卿叹了口气:“什么事。”
卓承榭面无笑意,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晦暗神色让人心中恐惧,他压着声音道:“过几日我会去南域边境,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有些事要交代你一下。洛甯如今只是个宝林,在宫里还需要你多照应,三月时陛下应该会选秀,到时宫里就不是这般冷清了,江南儋州那边都会往宫里塞人,朝中诸大臣膝下也有适龄女子,总之,你一个人在里面孤木难支,该找棋子找棋子,该找帮手找帮手,洛甯你可以完全信任,一个不够,到时大哥会再给你添助力的。”
容卿低着头,筷子夹上来的肉搭在玉碗上已经凉了,她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握着筷子的手有些许颤抖。
“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后宫的势力?”
卓承榭怔了一下,眉头渐渐皱起:“卓家的前车之鉴难道你忘了吗?”
“那有什么关系!”容卿将筷子拍在桌上,胸膛一起一伏。
卓承榭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终究软下几分:“卿儿,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太被动了,山雨来时才无力反抗,所以我们应该未雨绸缪,精心摆布,面面俱到,将所有的可能想到极致。”
还没开始上山,就已经怕被老虎吃了,这不是她认识的大哥。
“不是无力反抗,是甘愿赴死。”
“是,他们太傻了,”卓承榭言语冰冷,“所以我们不能这么傻。”
他站起身,似乎是要走了,最后留下一段话:“你与李绩自小相识,你比起任何人都更为了解他,比起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派得上用场的棋子,大哥其实更看好你,只要你栓住了李绩,卓家就能长久得立于不败之地,大哥的悲剧就不会上演。”
容卿忽然睁大了眼睛。
卓承榭越过她走了出去,因他一心只看着前方,没发现自己妹妹脸上的异样。
殿门关上,将外面的风雪阻隔在外,烟洛已经护在了容卿身侧,她分外担心容卿。
主子从清晨起来时精神就不对,汝阳王又过来说了这样一番话,很容易加重她的病情,然而事实远比烟洛想的更要严重。
她并不知道,卓承榭提到了“大哥”二字对容卿来说是多大的负担,他口中的“大哥”,只能是卓承诲,是最无辜,死相最惨烈,容卿最不愿意回忆起来的诲哥哥。
容卿抓着桌布,抵着额头的手恨不得伸进脑中将那些记忆掐碎,她骤然一抽手,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掀翻在地。
烟洛惊叫一声:“主子!”
容卿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大哥留下最后的话,还有将来她的使命,都像枷锁一样将人紧紧拷住,她扶着桌角,跌跌撞撞地向寝殿里走,烟洛只好在她身侧扶着。
“主子,今日的大典不然还是别去了吧!”
容卿抬手制止她后面的话:“我没事……”
“早在进宫之前我就都知道的,所以没事。”
烟洛见她该认得自己,心里多少放心一些,刚要说话,却听外面突然传来王椽的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李绩每次来之前从来不通传,唯有今日这般高调,容卿的眸色暗了暗,神色有些恍惚,烟洛一看就变了脸色,想要出去阻拦,却被容卿一把扯住。
“你去殿外候着吧,别惹事。”
她话还未完,外间已传来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一地狼籍还未收拾,地上都是残羹冷炙和碎瓷片。
李绩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惨状顿了顿脚,眉心紧锁,得是发多大的脾气才能将一桌饭菜都掀了?
饶过桌子向里走,他才看到容卿的身影,不知道她跟烟洛说了句什么,烟洛才往外走,给他行礼的时候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住了,得了平身之后就走了出去。
李绩背手走进去:“还因为那天的事生气呢?”
容卿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他,李绩已经走了过来,在她身前停下,语气似乎停顿了一下。
“朕那天说了重话,是朕不好,你也该消气了。”
容卿这才反应过来他误会了什么,可她刚要说话,脑中闪过的疼痛叫她猛地低下头去,只是维持不发作就已经尽力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绩以为她不领情,便蹲下身去,想要握她的手,难得这么有耐心,边温声说话边探出手去:“你要朕怎么才肯消气?”
容卿却“啪”地一下拂开他的手。
“滚,别碰我!”
李绩被她骤然抬起的冷眸惊得一怔,被拍开的手还高高扬着,良久之后才放下,脸色也缓缓沉下去,那三个字,像利刃一样刺透了他的心,犹如被触碰到逆鳞一样,让他刚刚筑建好的温和笑意逐渐瓦解。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推开他,呵骂他,眼里满是冷漠。
那个人,跟眼前的人,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闹够了没有?”李绩一把抓住容卿的手腕,眼中耐心十不存一。
可他没想到的是,容卿只是闭着眼重重出了口气,既没有挣脱他,也没有哭闹,就只是慢慢又睁开了眼,眸光嫌恶又冷漠。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太脏了,放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开启虐狗篇章,前排围起护栏,防止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入内,保护我方高地上蹦迪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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