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 天已大亮,文武百官皆候于天庙前,在冰天雪地中抖索着身子, 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空旷安静的高台上无人出声, 视线交接的人却各怀心思,每个人都等得心浮气躁。眼看着吉时就快要过了,却还是不见天子和皇后的身影。
主持大典的礼部官员在面前交头接耳,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正要派人去紫宸殿催促时, 却看到陛下身边的内侍王椽匆匆赶了过来, 不知他在礼部尚书耳边说了什么, 就见礼部尚书脸色大变,和旁边的官员面露惊色, 然后便聚在一起商讨着什么。
众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更加好奇,但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 他们很快就知道礼部那些官员们变脸的原因了。
王椽当场宣读圣旨, 言说皇后身体有碍, 封后大典仪式取消, 天庙祭礼另寻日期, 但卓氏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今日后入主玉照,执掌凤印, 为后宫之首,所有人不得有异。
他一说完,群臣哗然,纷纷面面相觑,都揣摩不出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封后大典不成,对有些人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谁也不知道卓氏是真的身体有恙,还是两人之间出现了什么龃龉,导致今天连大典都无法出现……虽然陛下极力强调着卓氏的地位,可中途取消大典终究是给卓家一个没脸,也是给在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一个重新燃起的希望。
有人想到此处,便转头去看汝阳王卓承榭,就见卓承榭也是铁青着脸,不像知情的模样,他跨步走上前去,站到王椽身前,几次张了张口,最后沉声问他:“我妹妹怎么了?”
王椽被他的面色吓了一跳,可还记得陛下的嘱咐,犹豫着看了看左右。
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场合。
只一个微小的动作,卓承榭已知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卓承榭不再追问,却是垂眼沉思,明明自己早晨去玉照宫时容卿还好好的,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出了这样的变故,王椽的脸色也像另有隐情,他自然无法全然放下心来。
卓承榭心里一紧,忽然张口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陛下此时在玉照宫,”王椽说罢不再多言,躬身饶过他,似是还急着做别的事,他走到脸上狰狞着伤疤的萧文石跟前,默默地叹了口气,才道,“陛下传唤大人过去一趟,请大人跟我来。”
雪开始融化。
玉照宫,殿里烧着地龙,干燥的空气中浮动尘粒,悦动的光线将人眼晃得难受,坐在榻上的人手撑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盖住双眼,明明大殿中除他之外再无别人,他却始终皱着眉头,耳边似是不停有声音在侵扰着他。
断断续续,虚虚幻幻,一句话一个画面,梦魇生出无数藤蔓,就那样将他束缚在榻上动弹不得。
“那天下着雨,阴雨连绵,越州接连半月不曾放晴……”
时值六月,越州便下起了连绵细雨,老天爷几日不放晴,屋里飘散着难闻的霉气,烟洛将窗子打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子闯到屋里来。雨水砸在屋檐上,如瀑倾泻而下,连成串的咚咚响声好像落在耳边。她扭头看向一旁,容卿正趴伏在桌案上闭着眼小憩,安逸的雨声让人忘却了所有烦恼,烟洛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去床前取了件衣裳,才刚要披到她肩头,趴着的人忽然轻声问了她一句。
你说,我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烟洛愣了一愣,很久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目光落到她轻抚的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烟洛的心忽然扎着疼了一下。
那声音里带了几分翘首期盼的小心翼翼。
她一直以为她没有那么喜欢这个孩子,没有那么期待这个孩子。
当初越州一别,一身沉敛克制的男人抱着容卿很久很久都不松开手,众人骑马候在远处静静等着,马儿躁动地打着响鼻,直到那人放开她转身离开,容卿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烟洛是在那时候才知道,那晚夺去主子清白,在她身心留下道道伤痕的人到底是谁。
于是这孩子来得是那么不是时候。
容卿拒绝听到燕州任何消息,拒绝听到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初听闻自己有孕时,她将自己关在房门里三天不说话,然后不知何时起,对腹中生命的漠不关心变成了隐隐期待。
即便在这样睡着呓语的时候,想的也都是满心期待的事。她一生里的希望不多,如今刚好有那么一份,落到了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烟洛觉得这样的期待何其易碎。
“药快要煎好了,我想趁主子醒过来之前端过来,走到穿堂时,有两个煎药的丫头正交头接耳说着话,起初我听不清楚,便走过去一些,就听她们说——”
听说景王娶了陆家小娘子,节度使大人也拿下了姚阳,赶在这种时候,不是锦上添花双喜临门是什么?
陆家此时风头正盛,那陆小娘子传言也天人之姿,殿下美人入怀,你说他会不会把咱们娘子忘了呢?
烟洛银牙一咬,听到这样的对话已气得眼中冒火,才刚踏脚上前,却忽然听到身后“啪嗒”一声,那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伞身摔在地,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摆,烟洛一回头,感觉声音都消失了一般,耳边空无一物,眼前只有孤独地站在雨中的容卿。
说不清什么表情,因为没有表情。
下一刻,她忽然盖住耳朵,直直地跪在雨中,发出凄厉的叫喊,在理智和绝望的拉扯中不停挣扎。
“她握着匕首,往自己的肚子上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我知道主子又发作了,只能和下人们一起按住她,大夫来的时候,她似乎找回了一丝理智,我却看到她身下淌出了鲜血,她静静地躺在我怀里,嘴里喃喃说着——”
还好,还好。
她说着还好,眼泪却一直往下掉。
没能留下这个孩子让她松一口气,所有背上沉重的负担都卸下去了,所以她说“还好”,可忍不住哭了,是因为心里到底还是遗憾难过的吗?烟洛攥着容卿的手,想起午后听雨时,她在梦中溢出的那句话,她好像已经在想着要给孩子取名字了,然后果真如烟洛想的那般,这份希望是那么的易碎。
“我知她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我知道,就是没想到她会那么决绝,陛下在燕州软香入怀,即便不掺私情,只为大局,亦永远想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是怎样撕心裂肺,她的希望从来不是什么孩子,只是陛下您罢了,是陛下您啊!”
“可却被您这么无情地撕碎。”
撑着头的手忽然一滑,悬空感骤然袭来,李绩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哪里,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如今醒来,耳边的声音也全都消失了,他垂着眼,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半晌,神色微微愣怔,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殿门外刚好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陛下,萧大人带到了。”
李绩一顿,坐正了身子:“让他进来。”
萧文石推开殿门,一脚踏了进去,看到上边坐着的身影时,踏进去的那只脚,忍不住想要缩回来。
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李绩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冷峻的脸上不留一丝缝隙,话音尚存理智:“朕曾说过,越州有关她的消息,事无巨细悉数呈上,这五年来,朕一直以为自己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
李绩忽然沉音笑了一下:“说来好笑,朕竟然是在今天才知道,原来朕跟她,还有过一个孩子。”
“过”那个字,他咬得很重,像是从胸腔中挤压出来。
萧文石趴伏在地,脊背有一瞬的僵硬,不等上面的人开口询问,他已是镇定地答了一句。
“臣知道。”
李绩搭在膝上的手忽然一握,金贵龙袍被抓出褶皱来。
“是臣故意让人将那封信换了的,当时陛下正攻定州,事关重大,不容分心。”
“况且越州那边一直瞒着这件事,直到五月的时候,臣才听说卓氏有孕。当时陛下要跟陆家联姻,期间若是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陆十宴不知道会不会多想,此番拉拢之心定然大打折扣,所以臣才瞒了下来。臣本想事后再告诉陛下,没想到紧接着就传来卓氏小产的消息,定州一役打得艰难,丧子之痛非常人所能忍,所以臣自作主张,把整件事隐瞒了下来。”
萧文石忽然起身,古井不波的双眼看着李绩,脸色认真地有些可怕:“但即便臣告诉了陛下,这一切仍然无法改变,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不是吗?”
李绩眸光微动,抓了半□□服的手忽然松开,他扶了扶额,背影几多疲态:“这是你第三次这么做了吧。”
“纵使朕有心纵容你,可事不过三。”
萧文石横着脖子,态度不肯放软:“臣只做于陛下有益的事,陛下责罚,臣也无悔。”
李绩忽然突然抬眼看他,眸中冷意让人心慌,他一下子止住了声音。
“萧文石,没有一个帝王喜欢有能力遮住他双眼的臣子。”
跪在地上的人一瞬间寒毛耸立。
“你要弄清楚自己错在哪。是朕给你的权力太大了,才会让你忘乎所以,得意忘形到不记得自己的位置,为朕着想是好事,但你没权利为朕做选择。”
一字一句如利箭般插到他心上,萧文石瞪大了双眼,脸上伤痕又疼又痒,他又想起那个与死亡近在咫尺的瞬间,冷刃由上而下狠狠砍下来,若不是有人奋力推开陛下的手,他如今早已尸首分离。
三次,整整三次,第三次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错不在隐瞒了什么,伤害了谁,错在隐瞒本身。
这就是君臣之间最忌讳的东西。
隐瞒的借口换了任何事情都一样,是君王绝无法饶恕的,李绩确实饶过他太多次了。可认清这个事实的瞬间,萧文石居然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为那个女人生气,只要不是为那个女人迷惑,李绩站在冷漠无情的帝王之位上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值得他支持的。
萧文石如此想,然后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虔诚无比:“臣知错,求陛下责罚。”
李绩静静看着他,忽然想起有人曾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他说,自己给不了卿儿想要的。
那时他觉得可笑,他将要富有天下,万里山河尽归他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什么都有,又有什么不能给她呢?
萧文石也问,即便将所有真相都尽数告知他,结局就一定会改变吗?
不一定,李绩在那一刻很清楚答案。
娶陆清苒是手段,掌陆家人是局势,攻下定州是势在必得,夺位路上的每一步都不容走错,而在这之前,他从不觉得这之中的某一步,对别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伤害。
他是有个东西永远也不能完整给她,他曾觉得那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他在乎她,宠爱她,只对她认真,让她默默做着自己心里唯一不同的人,这样就够了。
可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呢?
容卿因他而癫狂,失去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她用这么一个冰冷的事实告诉他,她没办法接受他这么浅薄的爱。
可见是他错了。
李绩忽然觉得喉中涌上一股腥甜,耳边轰鸣地响着容卿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太脏了,我恶心。”
她是真觉得他脏,她不仅恶心,她一想到他怀中拥着别的女人,痛苦和失望能让她发疯,能夺去他们之间的骨血,能让她在小产时哭着说“还好”。
她定然厌透他了。
他曾觉得空白的时光能被日后的岁月相伴来填补,可从竹篮子里漏出去的水再难收回了,他忽然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不顾跪着的萧文石,踉跄着向后殿走。
萧文石从未见过李绩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撩开青纱,口中腥甜被他生生咽下,看到床上躺着的静静睡颜时,他的心似乎抽痛了一下,让脸上维持的冷静都已十不存一,他向前走去,好像越过了岁月时光,虚浮的步伐异常艰难。
第一步,他看到她躲在女人身后,怯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指着头顶大喊“跳跳”。
也看到了忽而羞红脸的自己。
第二步,他看到她牵着自己的手,为马球赛场上精彩的表现欢呼,“四哥,我就说他们一定赢吧!”。
也看到了被那双彩眸勾得失神的自己。
第三步,他看到她欲言又止的面孔,手指轻轻拉着自己的袖子,再慢慢松开,“四哥,你讨厌我了吗?”
也看到了因她而犹豫不决的自己。
第四步,他看到她跪在卓闵君灵堂前,微微抖动的肩身,然后撑着酸疼的双腿站起来问她,“四哥想我走去哪?”
也看到想扶住她身躯的自己。
第五步,他看到她昂着头,一双羞愤眼眸盈满泪水,被噬吻过的红唇娇艳欲滴,“四哥,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
也看到想要否认,然后温柔将她拥入怀的自己。
第六步,他看到她踮脚贴上来的面庞,冰冷的手指揽着他的脖颈,传来丝丝缕缕的凉意,“四哥,你记住我今天的样子。”
也看到情不自禁地伸手作挽留,却握住了一团虚无的自己。
第七步,他看到她握着他的手,眼里的不敢置信和伤心绝望慢慢侵蚀她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四哥,用这种方式折辱人,你心里很快活吗?”
也看到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只要一想起她可能要离开他,就控制不住想要用尽手段留住她的自己。
第八步,他已走到她床前前。
看不到她任何表情,无法知道她任何心迹,只有苍白的面孔,不会哭,也不会笑,明明近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即。
他也看到了一个后知后觉,泣不成声的自己。
曾经郎心似铁,如今碎若泥尘。时至此时,他才发现,眼前的人终归是不一样的,他才承认,眼前的人终归是最特别的。
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去凤翔宫请安,只为多看眼前人一眼,筹谋天下,誓要夺得李盛江山,只为当初某人的一句“唯太子之尊可堪配卓氏容卿耳”。
只是这样的认知来的有些晚。
李绩跪在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轻轻搁在额头上,脑中所有回想都是折磨,曾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被任何感情绊住”,如今才知,人啊,有血有肉,怎么会不被感情绊住呢?
“四哥。”
一声轻唤,将垂头的人惊得一颤,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四哥,你哭了?”
容卿在问他。
李绩没想到她会突然醒过来,急忙抬手擦了擦眼睛,脸上喜色闪过,刚要说话,容卿已经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我睡着时,好像听到你有话要问我。”
“四哥想要问我什么?”
李绩一怔,干涩的嗓子犹如被人握住一般,他仰头看着床上淡漠的人,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色彩,他顿了顿,声音像被尖锐的东西剌过一样。
“你会原谅朕吗?”
容卿眸光闪了闪,怔忪的双眼慢慢复苏,两天里发生的事,早上的失态,和席卷全身的疼痛,所有回忆都一股脑涌上来,可奇怪的是,她竟然再也不像原来那样,一想起这些就头疼了。
“四哥是不是都知道了,我的病,孩子的事,烟洛都告诉你了吧。”容卿平静地说着,提到“孩子”时,也只是像提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神色没有丝毫动容。
李绩却变了脸色,就听容卿紧接着道:“你都知道了,怎么还问我这么愚蠢的话呢?”
容卿说完,他的心忽地一坠,却好像永远也触不到底。他被那样冷漠的眼神刺痛了,那一刻,他心底忽然有了一个很深刻的认知,那认知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响,在冷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我发现,你原来很爱我。”
“我发现时,你已经不爱我了。”
有人挣脱了囚笼,活成了无坚不摧的样子,有人注定因为自己的错误,活成另一个被束缚着身心,再也无法逃脱的笼中鸟。
谁到最后仍矮一截,谁就是真的惨败。而现在,是容卿在睥睨着他,以一种俯视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晚了!
不过也还是把这章码出来了,我太难了,元旦加班公司跨年我太难了,感情总是抓不对修改好几遍推翻重写我太难了。
今天又揭开一个之前埋的小小伏笔,嘿嘿嘿就是之前开头时候卿卿说过四哥雷打不动每日来凤翔宫给皇姑母请安,即便是疏远她们的时候也一样,其实是想每日都看到卿卿。
有时候许多细节都是下意识而不是刻意为之的,李绩显然没有很早就认识到他对容卿的不同,最开始的理解更倾向于占有,但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爱还是占有了。
所以错在他。
只能慢慢赎罪了。
再说一次我不换男主的,你们怎么骂四狗都好但是男主说好了是他,要接受这点再看下去啊,亲们求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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