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灯火映照,月上柳梢头,初春的风吹着还有些刺骨, 玉竹将敞了一日的殿门轻轻关上,最后瞥了一眼跪在殿外的人, 心头不忍,又充满疑惑,扭头看了看贵妃榻上看书的容卿,不解越发扩大。
贵妃榻前置了个小杌子, 身穿烟色银线绞珠软绸袍的女子跪坐上头, 宽大的衣衫遮住了玲珑身段, 露在外面的双脚却在半空中晃动着。
她戴了面具, 瞧不出面容,清灵嗓音被面者遮着, 略显闷沉,榻上之人握着书卷,轻轻翻过一页, 看着不甚认真, 却一眼也没落在她身上。
“卿姐姐, 你就饶了烟洛姐姐吧, 是陛下将我召进宫的, 不关她的事,就算有关,她也跪了好久了, 知道自己错在哪,以后定然不会再犯,你让她起来吧,嗯?”沈采萱手肘杵在贵妃榻的边缘上,抓着容卿的手腕轻晃,央求地看着她。
玉竹正好关了殿门,行至容卿旁边,低头不语,容卿被她摇得没法看下去,索性把书放到一旁的红木小几上,半个身子斜靠软垫,垂眼看着她:“这几日在府上,都干什么了?”
一字不提烟洛罚跪的事,没有答应她的求情。
沈采萱松开容卿的手,不知面具下的神情如何,总之应是躲开眼去,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说话有些吞吐:“也没做什么……王爷请了一些先生,要教我读书习字,以前在越州时,卿姐姐都教过我嘛……我觉得那些先生都是庸才,所以使了小性子,结果王爷生气了,非要亲自教我读书,我又不要考状元,哪里用得着学那些东西!”
她仿佛越说越有气,没有底气的声音渐渐变成控诉,听着还有些委屈:“他也没有中过举,却总说我这不好那不好,提问出错了,还要打我手板,你看,这都是他打的。”
容卿挑了挑眉,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光洁的掌心上除了纹路清晰的掌纹,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真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本有些讶然的神色退去,容卿重新靠上软垫,说话不留情面:“是我让大哥多管教管教你的,读书不单是为了科考做官,也是为了明理,如果是以前,这些也都是你要学的。”
“可我不喜欢看什么《周易》《礼记》《兵法策》,背诗还好,我喜欢背诗,王府里收集的那些诗集,我都翻遍了,王爷却说那些都是附庸风雅……”沈采萱说着说着没了声,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从小杌子上下来,挤到贵妃榻上,抱着容卿手臂又开始撒娇:“卿姐姐,王爷总是板着一张脸,他太严厉了,我怕他,我还是想跟卿姐姐在一起。”
容卿低头看了看她,眼中神色犹豫,想起自己的大哥,当年也是一个明朗少年郎来着,曾是京城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后来经历了家道中落,又常年在战场上拼杀,一身肃杀之气掩盖不住,别说萱儿这样的姑娘家,就是七尺男儿,该怕还是会怕的。
萱儿今年只有十五岁,还像小时候一样,没什么改变,大哥早过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跟女子相处实在没什么经验,两个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是肯定会有摩擦的,大哥那样的人,想必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她拍了拍沈采萱的手背,偏头想了想:“那我不让他管着你了,可是偷懒却不行,等你回去了,我得放个人在你身边。”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哐哐地砸在窗户上,连殿门也被吹得吱呀吱呀响,容卿下意识看了一眼外头,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心是有些软了,但终究没施恩,别开眼去,又重新翻开了小几上的书。
沈采萱也听到外面的响动,手指扣紧了衣袖,她看着容卿,声音放软了许多:“不回去不行吗,我一个人在府上也没意思,烟洛姐姐虽然有些自作主张了,但我是愿意的,就怕你会嫌弃我,怕我会拖累你……”
容卿眸光微闪,握着书的手悄悄用了力,只是神色瞧着仍旧无动于衷。
“当初就不该让你离开越州。”她冷冷地说了一句。
沈采萱的手顿了顿,慢慢放开她,她坐正了身子,低着头看着长袖上的绣纹,良久之后,她忽然下了榻,两脚踩在地上,走到前面,扬头看了看透过门窗的月色:“虽然离开好多年,但我也很想念这里,这里离她最近,总觉得她好像不曾离开似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突然转过头看着容卿,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容卿总觉得她是在笑。
容卿有一瞬的恍惚,好像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五年时间,她身形越发高挑,从那个听话懂事的公主,长成了现在的大姑娘,依然还是那么听话懂事,让人分辨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了别人,还是真的如她所说,是为了自己。
容卿觉得眼眶有些温热,她急忙垂下头,轻轻眨了眨眼睛,声音恢复冷然。
“玉竹,你先下去吧。”
玉竹候在身侧,什么话也没说,恭谨地道了声“是”,便迈着步子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容卿忽然叫住她,一阵沉默后,幽幽叹了口气:“让烟洛起来吧,找个女医给她看看腿,别留下什么病根……”
玉竹面色一喜,刚要应声,容卿眼中复现厉色:“让她仔细想想自己错在哪!如果以后再犯,就不要留在我身边了。”
“是……”玉竹转身走了出去,知道两人还有话要说,且不能让外人听到,便将殿门又紧紧关上,沈采萱松了口气,走到容卿身前,屈身蹲了下去,慢慢将自己的面具摘下。
还是那双弯弯月牙眼,璨若星河,好像能让人忘却一切不快。
容卿摸了摸她头顶:“只准许你住一段时间,到时我还是会让大哥将你接走的,不是怕你拖累我,只是你身份特殊,我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得知道,万一被人认出来,就算是现在的汝阳王府也救不了你。”
能让她松一点口已经很不容易了,沈采萱不打算纠结能在宫里陪她多长时间,总之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不急着把她赶走就行,她心里想着,乖巧地点了点头。容卿拿起那张白面具,目光有些好奇,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转头问她:“这是你想的主意吗?”
沈采萱原是柔嘉公主,虽然在丰京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里依然有人认识她,五年过去,她容貌稍有些改变,可这种事一点马虎不得,除了要隐姓埋名,怕是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之前在王府里还好,如今在皇宫里,一切都更要小心谨慎。
容卿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不肯让她进宫来。
谁知道沈采萱摇了摇头:“是陛下给我的。”她拿过容卿手里的面具,跟自己的脸比量比量,“有点大。”
容卿的手一顿,眉头轻皱,但很快就舒展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暗藏的神色有些复杂,明知道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她却还是贪恋眼前的悠闲时光,好像只要一看到她的脸,心情瞬间就能变得晴朗,世界也重新有了色彩。
先住一段时间,时间是多久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容卿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榻上来:“为什么《兵法策》也要让你看呢,这不是行军打仗才需要看的书吗?”
“是啊,我也很奇怪,王爷只说,看这个能长脑子。”
“他嫌你笨了?”
“唔……好像是!”
两人说着闲话,时间慢慢悠悠就过去了,外面风过消歇,月光散落在深宫大院内,显得此时静谧而美好,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留下一道残影。
王椽正站在鎏金吐水金鱼座紫檀宫灯旁添薪,时不时抬眼瞥一瞥上头挑灯伏案的人,从玉照宫回来后,陛下就一心扑到政事上,好在晚膳终于简单用了点,他也算稍稍放下心来。李绩将手中的奏折批复完,随手搁到右手边上,按了按眉心,忽然沉声问了一句:“玉照宫那边怎么回话的?”
王椽放下灯罩,赶紧走过去,到跟前时才回答:“娘娘身边的烟洛姑娘被罚了跪,不过后来娘娘开恩,又让她起来了。”
李绩的手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她不高兴吗?”
王椽欲哭无泪,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玉照宫有陛下的人,可皇后大殿一关,谁也不能隔着门去猜娘娘的心情去,因此消息传过来都是模棱两可的。
他欠了欠身:“应该……不高兴吧……”都罚心腹跪地板了,当是发了脾气才会这样。
李绩似乎更烦躁了,他仰靠在龙椅上,看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漆黑的眸子晦暗难明,想起张泽的话,他便觉胸口像堵了硬物,上不去,也下不来,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就怕碰坏了那个瓷做的人儿。
空荡的大殿上寂静无声,李绩不再处理政事,仰着头想事,王椽也不好打搅,谁知道殿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看了陛下一眼,见他没反应,便自己走下阶,将殿门打开,发现外面站着一个一身黑衣气喘吁吁的人,那人不管不顾地推开他,径直往里面走。
“哎?你等等!”
李绩听见声音后终于收回思绪,视线往前一挪,就见萧文风喘着粗气行至案前,单膝跪了下去。
王椽叫住他也是因为没看清他的脸,知道他是萧文风后就不再说话了,将殿门关上后,候在一旁等候吩咐,也没有再上前。
李绩坐正身子:“查出来了?”
“回陛下,越州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陆家那里,臣倒是发现了不少事。”萧文风一改啰嗦态度,面容严肃,不笑的时候,跟他的同胞哥哥如出一撤,看着都很是冷漠无情。
“说。”
“陛下五年前在丰京逗留时,身边跟着的心腹都是可以全然信任的,其中有个叫陈鹤龄的人,陛下转道越州时,他也跟着,最近臣查到,他背后原来一直跟聿国公有联系。”
李绩登基之后,那些帮他打天下的人就被论功行赏了,陆十宴从龙有功,被封了聿国公,只是他在朝有实权,领了兵部尚书一职,任同平章事,更多的人都习惯叫他陆大人。
萧文风说完,李绩便皱紧了眉头。
“陈鹤龄抓起来了吗?”
“在察抚司的地牢里。”
“问出什么来了?”
“陈鹤龄原来是楚王的人,后来楚王出事,他便断了跟楚王的联系,反而一直和原江南节度使也就是陆十宴私下里有书信往来,但他跟陆十宴交流的,都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多是一些生活起居上的,比如……”
萧文风抬起头,目光认真地看着案后的人:“陛下去了哪,见过谁,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越州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更一更新少就不评论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