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洛宝林又来了……”
容卿正给沈采萱整理衣襟,身后传来烟洛略有迟疑的声音,手上动作一顿, 她慢慢折过身去,眼中划过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初入宫时, 洛甯三不五时就要往玉照宫走一趟,但容卿一次也没见过她,后来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洛甯或许知道她的态度, 便消停了几日, 今日却不知为何, 又跑来玉照宫求见她, 这份锲而不舍的精神也足够让人刮目了。
先头那几日,容卿只是厌烦, 不愿看到那些会扰得她头疼的人,可一直躲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她总要见一见的。
她现在头疾好了许多, 再想起后宫里除了她以外那些女人, 也不会感觉到心烦意乱。
更主要的是, 既然是大哥献上的人, 也不会白白进到宫里, 说不准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而洛甯知道的呢。
容卿没说话,转身看了看穿了一身男装的沈采萱,将玉竹手里的幞头罩在她头顶上, 上下打量一番,端地是个风流俊逸的少年郎,面上覆着一副白面具,雌雄难辨,更增添几分神秘感。
沈采萱没在意烟洛说的话,微张了手臂转了个圈:“怎么样?我看起来俊吗?”
一身隽秀风流之气,难掩风华。
容卿附和地点点头:“俊,小姑娘看了,夜里怕是都要睡不着觉了!”
那其实是夸张的话,说是雌雄难辨,实际上男人和女人体格差异还是挺大的,仔细看看也能分辨出眼前人是个姑娘,不过一会儿要去东苑打马球,穿男装总是方便些。大盛自景仁年间,就非常流行女扮男装,在京中贵女圈里经久不衰,直到现在也没什么改变。
沈采萱“嘿嘿”笑了两声,两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向前倾,透过两个窟窿眼,明亮的眼神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那卿姐姐呢?卿姐姐见了我,夜里可会睡不着了?”
容卿知道她在嘴贫胡闹,将她往玉竹那边一推,嘴上笑道:“不会,等你再长大些吧!”
一番调笑过后,容卿脸上笑意散去几分,温和双眸看向玉竹,语气淡淡:“你先带她去东苑等着我,今天初五,大哥应该在校场,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到。”
“是。”
沈采萱倒是没说什么,刚才烟洛的话她都听到了,容卿要做什么,她也猜出十之□□。
“你不准乱跑。”容卿扭过头,恐吓似的瞪了她一眼,但绝无其他意味。
沈采萱踩着黑靴跳出去:“知道啦!”
但她还是很知分寸的,玩闹归玩闹,出了殿门后就停下脚步,等玉竹过去了,才继续向前走,容卿看着两人离开,收回视线,眼神霎时间便得冷若冰霜,好像方才那个笑意温暖的人,只是别人的错觉似的。
“让她进来吧。”
这话是吩咐烟洛的。
洛甯在玉照宫门前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终于得到赦令让她进去,还在外面等候通传的时候,一个身穿品竹青圆领袍衫的人蹦蹦跳跳地从里面跑出来,看到她之后才收敛一点,正经迈着步子走路,只是目不斜视地越过了她,没有行礼,径直离开了。
洛甯正好奇时,烟洛已过来传话。
午后日光正好,院落里的广玉兰树荫摇晃,荡漾着浓郁青葱,初春的落寞消减几分,有了些许朝气,殿门正敞开着,檀木圆桌旁坐着一女子,穿着火红的骑装,手中执着一杯清茶,举手投足间的淡漠疏离,仿似她非人间之物,而是天上人。
洛甯脚步微顿,有片刻失神,直到带路的烟洛拧眉看向她时,她才低下头,重新迈动步子走上前去。
她曾是个舞姬,步子同寻常人不同,每跨出一步都是正好的,连走路也像跳舞,曼妙生姿,光彩流照,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艳媚,只是低垂的头颅又将风姿收敛起来。她行至容卿身前,很自然地跪地,行礼,没有丝毫僭越。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声音也恭敬无比。
周到的礼数沉着的语气不像个舞姬出身的人,艳烈的容姿卑微的态度又像是在泥潭沼泽里摸爬滚打过的,容卿转过头看了看她,上下打量一番,只是视线未停留太长时间:“起来,坐吧。”
其实她不必一见面就行此大礼。
容卿看着她起身落座,眼睛都是瞥着地下,不曾抬头看过她一眼,眉间微蹙:“你过来,不是只在这发呆的罢。”
手中茶杯底落到桌上,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上来就很是不客气。
于公来说,她是后宫之主,没道理不喜欢还要和颜悦色,于私来说,洛甯是卓家的人,到底要听她使唤,就更不必要假惺惺了。
杯子的声响没有吓到洛甯,她只是终于抬头看了容卿一眼,然后捎下门外,依旧缄默不言。
容卿明白她的意思了,抬起下巴对烟洛点了一下,烟洛领命,将殿门关上,屋里便只剩下三人。
洛甯这才开口:“皇后娘娘入宫来,王爷可否有让您吩咐我什么话?”
她上来便是这样一问,反倒让容卿神色微怔,容卿转头睇着她,稍后一笑。
“要你万事听我的。”
洛甯轻轻眨了眨眼,容卿又问:“大哥曾让你做过什么吗?”
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怀揣着不同心思碰头,无法全然相信对方,自然是不会推心置腹的,容卿几乎是瞬间就笃定了洛甯身份的不简单,她绝不只是用来讨李绩欢心的玩意,或者说曾经不是。
她问话时的语气,都像极了属下问主子吩咐时的模样。
洛甯好像有些失望,唇角一扯,露出一个不太美的笑来:“皇后娘娘不必试探我了,您要问什么,我只会知无不言,哪里敢瞒着呢。”
“我没什么可问的,不是你来找我的么?”容卿气定神闲地拿起已经快凉了的茶,喝了一口,深色眼眸又看向她,“不是有求于我,你三番五次地来,又是做什么?”
容卿语气不甚客气。
她不知大哥都交代过她什么,她也不在意,更不想理会。
倘若真是固宠,那不管是她大哥卓承榭还是陆家萧家的人,都真真是押错宝了,四哥不是一个会陷于美色荒淫无道的人,他永远时时保持冷静,以香裹挟,以色侍人,最后都会被他的冷漠击败,人们自以为用宫妃束缚住了四哥,其实是四哥用表象迷惑了他们才对。在不触及到自己利益的前提下,美人入怀又有什么不好。
得看透这一点,再去想该如何从李绩那里讨来点好。
而在这之间,她一点也不想与人合谋什么。
洛甯低垂着头,面皮有些发白,没了初时的冷静,容卿看到她搁在膝上的手指绞缠在一起,似乎在犹豫着该怎么说话。
容卿却没太多时间跟她在这里耗,已经和萱儿约好了要打马球,眼下萱儿已经去了,分开一会儿她都不放心……想着,她身子已经离了凳子,凳腿与地面蹭出一声响,洛甯猛然惊醒过来,却是离开座位直接跪了下去,语气有些急躁。
“在后宫里孤苦无依,王爷……怕是也放弃我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在娘娘这寻得一丝庇护,求娘娘恩准!”
她伏在地上,肩膀抖抖索索的,应是真的害怕。
放弃?
容卿留意那两个字,心里莫名颤了一下,她站直身子,看着那人顶上金饰,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探寻。
但紧接着,就听她冷道:“我没有入宫来之前,你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洛甯面色一僵,扬起苍白的脸,有些恐惧,又有些绝望。
“你如果只求活命,现在好像没紧迫到要来求我。”
容卿最后看了她一眼,烟洛已将殿门打开,她转身跨出一步,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洛甯。
这个人从进门开始便兜圈子,绝口不提自己的来意和目的,时时审度着自己的态度……可是只有一点,她似乎无形中还是表露出了。
比起试探自己,她似乎更在乎大哥如今对她的处置和打算。
洛甯看着容卿远走,有些失望地跪坐在地上,玉照宫宫人过来小声提醒她,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出了玉照宫,在甬路上走出几步远,她忽然停下身子。
“彩铃。”
“奴婢在。”
“你跟着去看看,”她压低着音,神色晦暗不清,“看这打扮,应该是去东苑的……”
“奴婢……不能过去。”
“没关系,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东苑。
容卿很快就到了。
刚才那场短暂的交谈并没有影响她的情绪,跟烟洛匆匆赶至东苑后,她已将之前所有抛诸脑后,只站在草场边缘一心找寻萱儿的身影。
最后是在一处角落里看到她。
沈采萱正骑在一匹温顺的小红马上,她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像是一尊雕像,玉竹站在下面,张着手做出接着的姿势,似乎是怕她掉下来,虽然明知这样做没有用。
前面还有个人在牵着缰绳,时不时地回头看马上的人一眼,嘴上不知说着什么,神色颇有几分不屑。
容卿抬脚走过去,路过的玉麟军见过她,忙低头行礼,容卿也没有理会。
“行不行呀,说要跟娘娘打马球,以为你会骑马呢!结果上来了就动都不能动了。”牵着缰绳的人脊背停止,微微偏头,下巴昂起,嘴角噙着一抹笑。
马上之人不服气地回呛一句:“我这不是要学么?”声音却小得可怜,好像怕惊动身下的马儿似的。
男子听不出她的害怕,回身苦口婆心地指着她的脚:“那你腿得夹马肚子,你夹一个试试?”
“我试试……”沈采萱说着,试探地夹了下马肚子,没用多大力,可马儿听话,真就颠颠跑了起来,它一动,身上的人儿胆子又给吓没了,呜哇哇地叫了起来,抱着马脖子就不敢松开。
“哈哈哈!你真是针尖一样的胆量,有我牵着缰绳呢,你怕什么!”
容卿已然走近了,跟悠闲往过遛达的小红马碰上,将两个人的对话听个正着,那人嘻嘻哈哈地把人嘲笑一通,扭头看到容卿,笑容一下就僵在脸上,然后急忙“吁”了一声,让马儿停住,给她抱拳行礼。
“属下见过皇后娘娘。”这声音听着正经不少了。
沈采萱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见是容卿,脸上染上一抹绯红,料定自己方才的模样都被她看在眼里了,竟还有些不好意思。
容卿知道萱儿不会骑马,刚刚那副胆小如鼠战战兢兢的样子很是正常,而且她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所以她没放在心上。
反倒是那人在这,她有些惊讶。
“萧文风?”
“属下在。”
“你怎么在这?”
萧文风迟疑一下,后吞吐道:“是陛下的命令。陛下让我……”他话说一半,偷偷瞥了沈采萱一眼,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样。
李绩让沈采萱进宫来,实际上还是很小心谨慎的,不可能不让人暗中盯着,不管是出于监视,还是保护,只是让容卿想不到的是,他会让萧文风过来。
他如今可是李绩亲御的金翎卫指挥使。
但再深深一想,被委派这层任务的人,首要便是知道萱儿的真实身份,就算不知道,接触的过程中也很可能会知道,而当年萧文风把她和萱儿带出宫城,是知道她的存在的。
如果是他,就能省去不少麻烦。
“你还管教人骑马吗?”容卿淡淡扫了他一眼,萧文风身子微顿,忽地把缰绳甩开,动作干净利落。
“可以不管!”萧文风抱剑站到一旁,一副“老子懒得管”的神色,然后又装模作样地加了一句,“但我看她实在是太费劲了。”
“费劲”的沈采萱脸涨得更红了,容卿一看,赶紧代替萧文风站到马儿前,伸手捞过缰绳尾巴握在手里,宠溺地看着上头的人,微微一笑:“不是很难的,别怕,我教你。”
沈采萱这才露出笑容来,萧文风偏头看向一旁,无声地嗤了一下,但也不敢太过放肆,如今那个卓小娘子是皇后娘娘了,他得尊着敬着,不然跟她大哥一样挨板子就得不偿失了。
容卿这边牵着缰绳向前走,没有理会他,她温柔地顺着小红马的额头,以此示意采萱这马没什么可怕,沈采萱有些放心了,这样骑着马走出去几步,像克服了多大的困难似的,高兴地抬起头:“我好像会一点儿了!”
话音刚落,她脸上却一僵,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人,下意识瑟缩下脖子,容卿也注意到上面的动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是卓承榭正带人走过来,旁边还跟了一个人,那人一袭白衣,温润如玉,脸上还是一贯的柔和笑意。
东苑旁边便是玉麟军,在这见到李缜不奇怪。
奇怪的反倒是她大哥居然跟李缜在一起。
互相一番见礼,沈采萱紧张地抓着马鞍,好在有面具遮挡着,别人看不出她的局促,卓承榭冷眼扫过来,她只觉得脊背上寒毛耸立,立时如雷击了一样,一句话都不敢说。
容卿只是看着来人:“大哥怎么跟楚王殿下在一起?”
李缜手指微蜷,现在身份不同了,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娇娇地喊他一声“三哥”。
又或者是刻意疏远。
卓承榭言简意赅:“听说你要来打马球。”
容卿要过来,自然不是一时兴起想来便来,是先要传下令去布置一番的,至于卓承榭从哪得来的消息,自然有他的办法。
但听着他话里的意思,竟是故意过来找她的吗?
那和李缜在一起,或许只是巧合。
卓承榭偏开半扇身子,跟容卿道:“你过来一下。”
她虽然是皇后,但他是她哥哥,用这种语气说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容卿脚步微有迟疑,还是向前走过去,两人有话说,别人不可能自讨没趣还要跟着。
诺大的草场,给两人说话的地方显然是有的,卓承榭背着手走在容卿身侧,远处传来练兵声,身后的人距离一点一点拉远。
“大哥有什么话要说?”容卿先开口,卓承榭脚步顿了顿,扭头看了她一眼:“那天在那球场上,陛下抱着你就走了,你……”
“我没事,”容卿知道他后面要问什么,飞快地回了一句,只是神色有些不解,“陛下没有跟大哥说吗?”她记得祝福过李绩跟大哥报一下平安,毕竟那天闹出的动静还挺大的。
“说了,”卓承榭点了点头,“就是还有些不放心。”
容卿停住脚步,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卓承榭不解。
“没什么,”容卿继续向前走,转头看着前方,幽幽目光映出无尽星火,只是微有落寞,“是陛下那天太小题大做了。”
她作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解释,卓承榭好像没听见,只记着心头要说的事:“封后大典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当是你跟陛下有什么不愉快,可观陛下神色,却一切如常,可祭礼取消不是小事,如今外面的传言,对你很是不利。”
“只是祭礼而已,我如今依然是皇后,大哥大可不必担心。”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让人听着有些不舒服,卓承榭神色一顿,眉间松展一些:“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但大哥的模样,更像是在担心祭礼。”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使得对面的人面色微白,仿佛被戳中了心事般,神情有些窘迫:“这没有什么不同。”
他随即回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我来晚了!
真的很抱歉,这两天很不在状态,跟喝多了一样,脑子不清醒,所以一直没更新,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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