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什么不同。”
卓承榭紧绷着一张脸, 面上微露不快,也不知是因为眼前人的态度,还是因为两人当前所说的话题。
容卿有种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 但她还是生生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我今日见到洛宝林了,”她忽然说了一句, 有些生硬地将刚才那个话题岔开,卓承榭目色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那个人,容卿目光玩味地看着他, “她说, 想要我在宫中庇护她。”
庇护这个词, 很是微妙, 说明洛甯觉得自己朝不保夕,可是她分明活得好好的。
“她犯了什么错?这样诚惶诚恐的, 总是会叫人多想。”
卓承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她时已神色无常:“洛甯在陛下身边并不受宠,或许是这样的日子让她心生恐惧了, 所以才会来求你。”
“但她还说, 说大哥放弃她了, ”容卿眸中划过一丝凛然, 目中逼视, “我很好奇,大哥将她献给陛下,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卓承榭垂下眼去, 脚下杂草枯黄,新绿还在泥土里酝酿,他低头看了许久,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事,隐藏再阴影下的面容看不清晰,半晌后他才抬头,却是咧嘴一笑,笑容有些诡异:“是她多想了,我并没有放弃她。”
那声音听着阴忖,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陈述,却叫人听着不寒而栗。
“所有目的的前提都建立在她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基础上,但就目前来看,她似乎并没有达到,所以也没什么利用价值,或许是我联系得少了,才让她误以为我已经放弃了她。”
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容卿没有放过那个问题:“那大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卓承榭看着她,复而笑笑,头偏向一侧,看了看远处横亘的山脉:“人总是会变的,当初的目的跟现在早已经不一样了。”
他收回视线,看向容卿,眼里终于有些温情,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总之,现在后宫有你,一切都向好的地方发展。”
说完,不等容卿回话,他已经折身往回走,而容卿问的话,他始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卓承榭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她不看他脸时,常觉得这就是她印象里的大哥,她看着他脸时,却会感到极度陌生与冰冷。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当初卓家几近灭门,亲人一个个相继离世,容卿自觉还能一如既往,然后苟活下来,可如今再回头看,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在那一刻分崩离析,从此后她活成了两个样子。
那大哥呢?他又活成了什么样子?
两人回到人堆里,卓承榭先一步走到小红马跟前,眼睛扫了一眼抱剑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萧文风,然后伸出手去,看着上面的人:“下来罢,不会骑就不要骑了。”
沈采萱迟疑一下,最后还是将手搭在卓承榭手上,怏怏地“哦”了一声,借着他的力下马,稳稳落在地上。
“怎么还戴上面具了?不要总贪玩,这是宫里……”卓承榭皱着眉头,说着话时便伸出手去要将她面具摘下,萧文风和容卿都是吓了一跳,但前者显然没什么立场来制止,抱臂的手顿了一下,眼睛往后瞥了瞥。
容卿已经赶过来,将卓承榭的手拦下,急道:“萱儿脸上起了疹子,遮一下而已,不妨事。”
卓承榭看了看沈采萱,她往容卿身后躲,两手抓着容卿的手臂,似乎很是怕他。
如此胆小慎微的模样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手指缩了缩,他收回动作,淡淡道:“既如此,便戴着吧。”
风吹过草场,轻风丝丝凉凉,周遭一下很安静,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李缜忽然开口了:“不知这位姑娘是……”
在场的人,只有他不认识沈采萱。
真不真的认识,谁也不能下定论。
容卿还是把她护在身后,脸上挂着浅笑:“是我在越州时认下的妹妹。”
李缜的视线从她身后扫过一眼便挪开眼去,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他转动轮椅,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球场上,扭头看着容卿:“听说你想打马球?”
和润春风般的眉眼弯弯,他紧接着又道:“但是你会骑马吗?”
那语气并非调笑,也不是揶揄,那人总有办法让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叫人听着都舒服,而其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宠溺,让卓承榭和萧文风都忍不住皱下眉头。
容卿却是一翻身上了小红马,两腿一夹马肚,小红马已是嘚嘚地跑了起来,她上身挺直,手里攥着缰绳,红艳的骑装如在荒凉山野中绽放的血莲,连脸上的笑意也有几分张扬。
马儿围着众人饶了一圈,游刃有余的模样跟刚才的沈采萱全然不同,这样子不太像初学骑马。
“三哥还有要问的吗?”容卿停在李缜身前,下巴轻抬,红唇开合之际,称呼已然换了,那打马炫耀的姿态好不明显,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骄矜跃然脸上,好像一时忘记了他们的身份。
李缜笑着摇摇头,两手交叠搭在腹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可找好对手了?马球比赛可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打的。”
不等容卿说话,那边快闲得长出蘑菇的萧文风忽然插进来一句:“找了找了!都是金翎卫的好手,喏,不就在那边呢吗,都准备好了,就等皇后娘娘上场了。”他指着不远处几个蹲在阴影里不知道合计啥的人说。
容卿调转马头看了一眼,的确是很早就在那里了,但她没想到是萧文风安排的金翎卫的人,她本来是让烟洛办这事的,也许是中途被人“截胡”了。
不过无所谓,她今天来本就是想好好放纵一把。
“大哥不去吗?”容卿扭头看了一眼卓承榭。
卓承榭顿了顿,藏在背后的手有些许攒动,但他脸上却没什么变化:“不去了。”
他一直觉得丰京的东苑就是按照安阳的西苑仿造的,不论景色还是布置,都跟记忆里那个地方一样,他也曾是无忧无虑恣意张扬的少年郎,也同皇族贵胄世家公子们在那里纵情驰骋。而今物是人非,那里也再不会有人跟他并肩,笑着揽过他肩膀庆祝胜利了。
简简单单地一句“不去了”,他却不知想起多少往事。
结果容卿再没看他,反而是笑着跟沈采萱招招手:“过来吧,咱们去玩!”
原来邀约卓承榭只是她客气一下,知道他不会去,让沈采萱放心而已——毕竟若是有他,她该不敢凑过去了。
卓承榭明白容卿的意图后,眉头微微皱了皱,心道自己果真有那么吓人?
萧文风这时走到沈采萱身旁,压低声音问她:“要不我再给你找匹马?”
沈采萱没搭理他,径直跑到容卿身前,容卿跟她一递手,另一只手搭上,轻轻松松将她拉了上来,两人共骑一马,远处看着真像一对红尘作伴的侠侣。
容卿御马去了马场,这边的人自然都是跟上去,只有李缜慢半拍,他看着越来越远的那道身影,眼中露出几分可惜来。
原也没因腿疾而有过一丝一毫的遗憾,现在看她驾马嬉闹,心中居然生出不甘来,要是他的腿没有受伤……
李缜忽然笑了笑,嘴角扬起的弧度微微有些自嘲。
要是他没有受伤,现在也不能陪她玩闹。
他得将自己所有的心思收起来,不让她发觉,也让他的四弟放心,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
他转动轮椅跟了上去。
东苑西边的杨林下,一道身影隐匿在树荫里,他挺着背,直着身,两手负在身后,脚下像生根了一样,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王椽立在身后不敢说话。
陛下火急火燎地从宣室殿赶到东苑,到了此处,却再未向前踏出一步,他静静看了很久。
陛下在看什么呢?看什么能那么入神?王椽低着头想着,所有的猜测也拼不出一条合理的逻辑。
李绩只是在看容卿。
他很早就站在这里了,泛青的草地上,那抹红艳身影太过夺目,他几乎一瞬就找到了她,隔着很远,他几乎看不到她的神情,却知道她是在笑的。
李绩看到她张扬地御马而行,笑靥绚烂,如常地跟每一个人说话,而她在他面前,看起一切正常,却永远犹如硬邦邦的木头,没有灵魂,也不似这样耀眼。
在看到她对三哥也露出一样的笑时,李绩心上好似被弯刀割下一块,而缠紧在他喉咙上,让他没办法呼吸的那些情绪,有失落,有愤怒,有伤心,有后悔,也有一丝丝怯懦。
他觉得还能看到她这么光彩夺目的模样,很是庆幸,哪怕不是对着他笑的,他成为她今后人生里唯一一个最牵动不起她感情的人,那是他欠她的。
而此时站在远处,他能做的,仿佛只有静静看着就好。
他不敢上前去,就像每一夜他守着殿门,窝在硬邦邦的木榻上,不敢上前去一样。
他一出现,她就不笑了。
李绩心里忽然生出个疑问。
他怎么就成了她人生里最独特的人了?如今她对他有多虚假冷漠,当初她就对他有多么真诚热烈,他一直是最独特的,原来被她小心翼翼地捧在心尖尖上,如今被她毫不在意地踩在脚底,那位置从来都是最独特的。
他大概一辈子也赢不了李缜,因为他一辈子赢不了从前的自己。
这个答案说来实在可笑。
容卿在马球场上,忽然感觉到背后有道视线,她勒紧缰绳回身,目光落到那片杨林处,没有人。
王椽看到他们那个无畏无惧的陛下,在那人回首之前,犹有先觉地挪动脚步,偷偷藏在了树后。
李绩背靠着树干,长而重地松了口气。
然后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东苑,也没回紫宸殿,也没回宣室殿,也没去玉照宫。
他去了折香殿,自打登基以来,从未踏足过的折香殿。
不速之客突然到访,显然让所有人都没预料到。洛甯去接驾时,面色很是难看,从玉照宫回来没多久,自己的退路才刚被堵上一条,她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李绩。
李绩把王椽留在了外面,自己跨步而入,同时让所有宫人都退下,屋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两个人。
洛甯丝毫不觉得有多高兴。
李绩随意坐在一张凳子上,手肘搭着桌面,第一句话就让洛甯措手不及。
“明日你就搬到燕还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别忘了上一章有红包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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