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皇后七十一课!!

小说:皇后的自我修养 作者:越十方
    朱窗青瓦, 雨帘倾下,檐角垂坠的水珠砸着出点点水洼,一夜不曾停的雨, 越下越散漫了,叮咚叮咚地敲着积满水的水缸, 溅起水花,却不知何时能消歇。

    檐下坐着一人,畏寒,连夜雨的水汽侵袭, 他观雨, 膝上便搭了一张毛毡毯子御寒, 一上午, 手都搁在毯子里,微微昂头, 以这个姿势静静地看着檐外的天,不知要看到几时才肯罢休。

    李准在后面看着,总觉得那人像乌云密布的天一样阴沉。

    他来了近半月, 吃光了楚王府的酒, 看遍了楚王府的风景, 该听的心事也听了, 该办的正事都办了。

    但他总觉得李缜心里还藏着事。

    他却不知该不该走开。

    李缜身体不好, 人尽皆知,当年在丰京受沈和光拷问和幽禁,变成今日的样子是有迹可循的。但他问过郎中, 知道这样缠绵病榻的虚弱身躯与他每日忧思过甚也有关。一个人藏有心事,终日里憋在心里,总会有一天承受不住的。

    可看如今他们各自立场,李准又怕自己问得多了,最后会为难。

    无声的叹了口气,他摇摇头,走上前去,将一件外衫披在李缜身上,指了指外面的天:“你在这看了半日的雨了,这雨下得就这么有意思?”

    李缜将视线从外面挪回到他身上,昏沉光线里有一道冷峻分明的轮廓,语气虽不善,可眸中的担忧是瞒不过人的。他理了理手下的毡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快要回燕州了吧。”

    “没有啊。”李准摇头。

    “那你总是要回去的吧。”

    李准不知要说什么,话到嘴边便磕绊了,他掏出怀里的瓜子来,毫不顾忌地咬了一口,然后放肆地把瓜子皮吐到地上:“回去,当然回去,燕州是我的封地,那里可比京城清净多了!”

    说完,他又看他:“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你回燕地之后,京中知道这件事的便还是之前那廖廖数人,我也可不必压在心中,每日困顿于此了。”

    李准双眼微张:“三哥……”

    雨声潇潇,此时无风,如纱倾盖。

    他每日摆席饮酒,月下相谈,似有心事交付,却总望而却步,欲语还休,竟在今日还是忍不住了,只想将满怀愁苦抒之于胸。

    李缜低着头,手心渐渐攥紧,胸中如积郁着一口气不能发泄,直到压不住了,他又忽地松开手,转头看着檐外,一下一下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你说,”他声音里似是还带着颤抖,“我到底,该不该恨四弟?”

    ……

    “朝中上下,若知往事之人,都觉得养在哀家膝下的那个孩子定然是恨透陛下的,”陆宛瑜端详着茶杯里的水纹,穿透旧日岁月的嗓音幽幽缠绕,如鞭藤一般缚住人心,“你养在宫中,多少也听说些。先皇风流,宫中妃嫔众多,可膝下孩子却没几个,这样势同水火的争宠夺恩,在深宫大内里是绝不会少的,其中就有萧淑妃故意招惹徐昭仪致使她难产而亡之事。”

    陆宛瑜撑着案几站起身来,偏头听着窗外的雨:“缜儿和陛下二人的生母,两人一同折损在这件事上。”

    容卿还是端坐着,神色并无变化,毫无感情起伏地说起这段往事:“萧淑妃冲撞了身怀龙嗣的徐昭仪,致使徐昭仪难产而亡,先皇震怒,降萧淑妃为才人,贬入冷宫,后萧才人于冷宫之中诞下一子,却产后失调,死于血崩……宫中多隐秘,可这件事,却是许多王公大臣都烂熟于心的。”

    陆宛瑜嗤笑一声:“让外面都传遍的,哪里还叫什么隐秘。”

    容卿转头,视线一路追随她,就看到陆宛瑜慢慢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引入一室风雨,佛像前的三炷香火星一闪而逝,烛火稍稍晃动了一下。

    陆宛瑜笑了笑,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当年的萧淑妃,真是后宫里唯一一块纯洁无暇的白玉啊。我见过各种城府至深之人,再深的谋算,你只要用心,且能勘破呢,许是这样的日子过多了,却反而堪不破那样至纯至善的人心。”

    她扭头看了容卿一眼,眼中有些可惜:“她不该进宫里来的,这深宫里的人都能活吞了她。”

    容卿皱了皱眉:“你的意思,当初的冲撞,真的只是她无心之举?”

    “不,”陆宛瑜很快就否认了她,“应该说,那次冲撞,也是一番精心谋划后的结果,发生在后宫里的事,哪有什么真的无心无意。”

    听着陆宛瑜的冷笑,容卿察觉出一丝别的味道来,好像冥冥中有一张大网正在撒下来,她该起身就走,还是听她把故事说完?

    “所以萧淑妃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

    “外人都道她阴狠歹毒,妒忌你母妃徐昭仪身怀龙嗣,所以才假作无意而戕害之,之后被贬为才人冷宫幽禁,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吗?即便我视四哥如亲兄弟,可这样血淋淋的真相,想要罔顾,也绝非君子所为,夺嫡是夺嫡,立场是立场,仇恨是仇恨,我不会混为一谈。你要因此恨他,尽管去恨,我是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说话的。”

    李缜看着李准慷慨激昂,唇边笑意漾漾,可满面的无奈愁容却酸涩无比,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我竟不知,这般真相,这么大的委屈,他连你也未告诉。”

    “甚么真相?”李准明显顿了一顿,再看他时,眸中多了几分不解。

    李缜垂下头苦笑一声:“我一直觉得,是他母亲害我母亲难产而亡,也害得我差点命丧腹中,这仇恨是无论如何也根除不断的,徐萧两族因此结下仇怨,舅舅更因此怀恨在心,他欠我,是世人皆知之事。”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噼啪杂乱的落雨声跟他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有几分模糊不清,李准走近一些。

    “但我懂事之后,却觉得祸不及子,事情发生时四弟还未出生,他出身为何自己无法选择,他只比我小几个月而已,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宽宏待他,相处之余未曾提过往事分毫,甚至有那么些时候,我看他……常常觉得他很可怜。”

    “如今想来,他当是看透了,我并非宽宏,心中怨怼也从未消除,我只不过是虚伪的怜悯而已,”李缜抓着毡毯,身子慢慢向后靠,仰头叹息一声,“所以他才会那么讨厌我。”

    李准张了张嘴,觉得眼前之人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般不堪,可人心这种东西怎能说得准呢,你看他,大抵是没有他看他自己更清楚的,尤其掺杂着这种深仇大恨在里面,外人很难说得分明。

    “人非草木,也非圣人,这怪不得三哥。”

    李缜忽然看向他:“你常问我怎么不去四弟面前亲自问他,连寿宴都躲着不见,其实不是他不想看到我,是我无颜面对他而已。”

    ……

    “陛下为何对缜儿如此冷漠,你从没有过一点疑问吗?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是缜儿处处看陛下不顺眼,对他厌烦至极才对吗,可两人的态度一直都是反过来的,”陆宛瑜擦了擦窗上的水渍,“陛下,其实早就知道真相了吧。”

    容卿被她这句话问住了,一时间竟无言反驳。

    她心中就没一点疑问吗?其实是有的。

    从前是不敢问,后来是无意问,于是也便这样相安无事着,从不去触碰上一辈人的恩怨。知道得越少,过得越轻松。

    “当日冲撞的确是一场精心谋算,只不过谋算的人是徐昭仪而非萧淑妃罢了。”陆宛瑜轻缓地叹了口气,将几乎要跃进窗内的绿折下来,伸出去的手立时就被雨水打湿了,而刚说出口的那句话,就像湖水上掠过的清风,漫不经心吹拂而过,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堂中静得只剩雨声。

    容卿看着前面,眸光几经闪动:“可最终徐昭仪她死了,殚于心计,费力筹谋,最后又何需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她为的什么?”

    陆宛瑜将绿枝插在窗缝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她转身走到里面,许是站得累了,杵着硬榻慢慢坐下,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宫争端,争的还能是什么,无非就是宠爱和地位而已,她身怀龙嗣,即将临盆,今后位分只有向上升的份,地位,她不必争。”

    那便只有宠爱了,当时萧氏盛宠在身,惹人记恨是正常,为了让她在李崇演那里失了宠信,使些小手段污蔑她是最简单的办法,可就算再傻再愚蠢的人,就算真要以自己做饵,也万不会将自己的命真的搭进去,除非……

    容卿骤然变了脸色,搭在案几上的手攥起拳头,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

    陆宛瑜漫笑一声:“你大概也猜到了。”

    “那女人,被你皇姑母利用,做了愚蠢的出头鸟,可谓一箭双雕。”

    ……

    “他母妃,其实是被我母妃连累的,是我母妃想要诬陷萧淑妃,让她失了盛宠,永无出头之日。可笑我一直觉得是他们萧家人亏欠我,装作宽宏大度的样子要原谅他,最后却发现是我母妃听人教唆心生怨恨,起了那害人的心思……”

    李缜忽然顿住话音,抬头望向院中的翠竹,目光飘得悠远,最终不知飘向哪块灰蒙蒙的天地。

    李准一时间有些怔住了,突然听闻这样的真相,他思绪微微迟钝,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知道现在查到的就是事实真相?”

    “说不准……”他话音渐低,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在他意识到什么之后便都吞咽回去。

    李缜收回视线,看了看他,“你该比我相信他的为人。而且,确实是我自己查到的,事情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总有一两个旁观者窥探到了事实真相,将隐秘一直藏到如今……”

    “你说你母妃是受人教唆?”李准恢复思考,找出他话中关键,“是谁?”

    李缜闭了闭眼。

    “此事过后,从中受益的只有两个人。”

    “皇后,和陆贵妃?”

    “没错。”

    李准将手中的瓜子放回怀里,端着手臂在檐下来回走着,脚步声被雨打翠竹的声音遮盖,一阵阵搅人心烦。

    他忽然转过身来,双眼紧紧盯着李缜,问道:“这件事她知道吗?”

    两人一个坐在轮椅之上,一个挺直站立,所言虚虚实实,多有遮掩,却都能一瞬间便明白对方的意思。

    包括他口中的“她”。

    “不知道。”

    ……

    “你应该知道,你皇姑母多年膝下无子,身为皇后虽高高在上,手中没有皇子却犹如独木前行,所以她必须要为今后做打算,此为其一。宫中多美眷,萧淑妃和徐昭仪各自受了一阵荣宠,招致你皇姑母嫉妒,把愚蠢的徐昭仪当作手中一把刀,一举能灭掉两个宠妃,此为其二。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陆宛瑜坐在硬榻上低声说着,其中的冷意顺着从窗子那里飘来的风在堂中回旋,最后钻到心上,侵入骨髓。

    “所以,徐昭仪的难产,也是人祸?”

    “把罪名嫁祸给萧淑妃,徐氏的用处就没有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做着做着戏,竟真被人灌了催产汤,提前临盆,你皇姑母本就想要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徐氏活着,孩子很难记到她名下,只有徐氏死了,她才有机会。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先皇将那个孩子送到了我这里,你皇姑母背后谋划,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什么都没得到,也算天意弄人了。”

    容卿猝然间站起身,立眉看着陆宛瑜:“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皇姑母安排的?”

    陆宛瑜手中还攥着佛珠,没因为她的愤怒而改变脸色,只是笑着看她,说道:“你以为你皇姑母在后宫几十载都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吗?她是皇后,在后宫从来都是只手遮天的存在,她唯一斗不过的人是先皇,剩下的人,哪能从她手中讨到一丝好?”

    “盛宠在身的兰如玉,除了最后卓家已然无力回天之时,她何敢到你姑母面前耀武扬威去?”

    容卿呆立那处,觉得呼吸有些发紧,当遮掩往事的布被揭开之后,原来如迷雾一般的疑惑都变得不能更明晰。

    不,兰如玉她不敢,也没有过。

    在她印象中,只有在外祖父去世之后,卓家的颓势黑云翻墨般袭来之后,她的皇姑母才在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的皇后变成卑微漂浮的泥尘。

    皇姑母是她的好姑母,但她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一个好人。

    陆宛瑜还在继续说:“缜儿记到我名下,你皇姑母还想再争,可先皇决定的事,她也毫无办法,先皇子嗣稀薄,大皇子早夭,老二又被先皇养在跟前不容他人染指,缜儿也被我抱走了,本以为此事就暂且作罢,谁知道冷宫幽禁的萧淑妃,在被徐昭仪陷害之时已有身孕,在冷宫住了两月,就再也瞒不住了。”

    她说到这里不再说了,抬眼去看容卿,就见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她,脚步向前踏,似是要离开。

    可是后面那只脚却久久没有跟上。

    “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你大概也能猜到了,萧氏到底因何而死,陛下是如何到凤翔宫养在你皇姑母膝下,最后又为何要同你皇姑母疏远……”

    容卿站在光影交接之处,背影下一片漆黑,缚着她的双脚,让她无法逃离,良久之后,她才转过身,面容清减,虽瞧着单薄萧瑟,可依旧将自己掩饰得很好,不惊不惧,不悲不喜。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李崇演那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对枕边人的防备不亚于对朝臣的猜疑,卓闵君做了那么多事却一件也没有东窗事发,陆宛瑜又是从哪得知真相的呢?

    陆宛瑜喝了一口冷茶,眉下双眸看着有些混浊了,目光不知飘向了哪里,她轻道:“这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任是谁进来,都会在日夜煎熬中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能得善终的人太少太少了,即便是如萧淑妃那般天真烂漫,若能活得再长久些,也不能说她就可以永葆天真,而你姑母……大概就是深陷泥潭中挣扎的人吧。”

    容卿看她从硬榻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前,混浊的双眼里晶莹闪烁,一行泪不知不觉间落下,但她眼里不知是悲伤还是怜悯,看着她又不像在看着她。

    她拉住容卿的手,眼尾皱纹渐深,她道:“我不爱先皇,不贪地位,这些隐秘之事,我是不屑去查的,别人的阴险歹毒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而我却知道这些事,是因为,这都是你皇姑母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容卿猛然抬头看她,心中震惊不已,满眼的不相信,但陆宛瑜只是摇了摇头。

    “你得相信。”

    她说:“她是个做尽了坏事,又心中不安,只能夜夜与噩梦为伴,惶惶度日的可怜人。”

    可怜人,又是个可怜人。

    在佛堂这等清净之地,那三个字好像是对佛祖的亵渎,这世间至诚之善,和绝对的罪恶,从来都应该黑白分明。

    奈何人不是个如此简单只有正反两面的存在。

    “那你可怜她吗?”容卿忽然问,她看到陆宛瑜微微一顿,眼中惊诧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自嘲和无奈,她摇了摇头:“不可怜,我甚至有些羡慕她,如果是为了我心爱的人,变成什么样,我也甘愿。”

    我也甘愿。

    假定之事无法成真,但容卿知道,皇姑母临死之前,是满腔的不甘,可这种不甘,也只有在退无可退之后,才会出现。

    她忽然觉得掌心发凉,背后阵阵发着冷汗,她想起卓家大难之前,皇姑母竟然去求一直以来同她势如水火的陆贵妃,当时不曾解答的疑惑,今日她算是明白了。

    皇姑母和陆宛瑜两人之间没有可相争夺的东西,或许就因为这样,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彼此反而成了宫里唯一可一倾心事之人。

    耳畔飘荡的那句话是皇姑母临终前对她最后的教诲,从前觉得是教诲,而今却觉得并不是这样了。

    “若想当三千佳丽里笑到最后那个,第一要守住本心,不能爱上皇帝,第二,不要让皇帝知道你不爱她。”原来这句话说的,就是陆宛瑜。

    皇姑母到最后,何尝不是在羡慕她?

    做一只笼中雀,皇姑母不如她,楚氏不如她,容卿自己也不如她,可人生于天地间哪里只有一个笼子,陆宛瑜心不在这,无欲无求自然可无坚不摧。

    可最终,竟没一个好下场。

    容卿抽回手,两眼怔忪无神,她以为自己经历两代皇后,看尽后宫沉浮,已经学得该如何做一个皇后了,可如今却越发迷茫。

    而她和李绩之间,也不仅仅隔了孩子那一条命,还有皇姑母,与他生母之间无法磨灭的仇恨。

    所以他才会突然疏远她,所以他才会每次看到她时克制又矛盾,所以在皇姑母的灵堂前,他才会对她冷嘲热讽,而之后的摧残和不珍惜,是否也因为她和他之间隔着的怨恨呢?容卿心里像缠了解不开的丝线,太阳穴传来丝丝阵痛,她扶着案几一角跪坐下身,在寂静的佛堂里一口一口地吸着气。

    陆宛瑜始终看着她,手里倒腾着佛珠,默念了几句经,而后坐到她旁边,因年纪大了,动作越发迟缓,连说话的声音都慢吞吞的。

    她道:“我本以为,这桩陈年旧事,在陛下登基之后就会昭告天下,为他生母沉冤昭雪,可却迟迟听不到消息,后来,我就听说他封你为皇后。”

    容卿停住按压太阳穴的手,从指缝间看到她含笑望过来的眼,神色微微怔然。

    “再后来,听闻你得了怪病,精神时常恍惚,我就更知道他为什么放过这些陈年往事了。”

    放过?

    与其说放过,不如说他是在刻意隐藏。她一次也没听到李绩在她面前提到萧淑妃的事,他也从不提皇姑母。

    他最多总是说到李缜,因为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占有欲……除此外,就全都是她。

    李绩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待头疼散去,容卿要离开锦鸣堂,临走时,陆宛瑜已又跪坐回最初的那个位置,敲着木鱼诵经念佛,她背对着她,看不到脸上神情,只一个孤单背影。

    她有好多话想要问她,比如她为什么不恨她,为什么肯回答她这么多问题,为什么要替李绩说好话,但她没问这些疑惑。

    这世间的恩怨,大抵上……很难说得清。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里?”

    良久的沉默过后,木鱼声戛然而止。

    “不必,”她说着,整个人如一潭死水,“他早已死了。”

    容卿转过头,推门而出。

    雨还在下,被吹打的草木皆萎靡,唯有翠竹依然挺傲。李准将视线从檐外收回来,太长时间不见人声,他一转头,就看到李缜竟偏头靠在轮椅上睡着了,手还紧紧抓着毡毯,大概没有做噩梦,因为眉头还算舒展。

    他走过去,将轮椅推回到屋子里,木轮在地面上发出“呼仑呼仑”的声音,没两步那人就醒了,神色还有些茫然,似是不相信自己竟然睡着了。

    李准笑了笑:“把心里话说出来,就舒坦了。”

    他把门关上,里面越发昏暗,但他也不点灯,将李缜推到床边,架着他胳膊给他扶到床上去。

    “依你看,我的腿还能好吗?”

    李准给他安置好了,才颇为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从来不在意呢!”

    李缜淡笑不语。

    “我行针,只会救将死之人,破而后立,你这般,我不行,但我师傅应该可以,”李准摸了摸后脑勺,“可他居无定所,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随后又补充一句:“我已经七八年没见过他了。”

    李缜拉过被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几分失望:“当初本是为了让她多记着我的好,但这腿伤却成了她心底负担,想来她得了那种病,也与我有些关系,所以我想着,如果能重新站起来,她心中愧疚是否也能减少些。”

    李准直直盯着他,好长时间没说话,直到床上的人讶然地问他“怎么了”,他才满眼探寻地看着他,“你心里一点隔阂都没有?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也依然不恨她?”

    “不关她的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谁又能做到真正的熟视无睹,李准把轮椅挪到他够得到的地方,猫着腰给他掖了掖被子,一边道:“你不用纠结了,你是真的善良,对四哥也是,什么无辜不无辜,都是狗屁,他如今信任你,你又没有二心,就是最好的结果,至于那些前尘往事,该忘的就忘了吧,对你身体好。”

    他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隆起的被子,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紫宸殿,李绩正闷头批阅奏折,修养了半个多月,再过两日就要开朝了,每天没有朝会,由王椽传达旨意,办事效率低了很多,实则比以往还要累,好在楚克廉能帮他分担不少。

    有时看着奏折看重影了,他就停下按按眼睛,不禁想如果他有个能独当一面的太子……

    王椽一见他烦躁的样子,就殷勤地端着安神茶上前,奉到桌上,李绩低眉一看,神思逐渐收回,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外面的传言怎么样了。”

    “回陛下,陛下放心,都已经压下去了,寻常百姓没什么可议论的,都是京中那些闲疯了的言官,揪着娘娘红颜祸水不堪后位去说,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旧事重提,没什么新意,影卫暗中敲打过后,就消停不少。”

    这事不是王椽自己去办的,他只是听萧统领汇报过,本不该他邀功,可说起这些话时颇有邀功之范,实是打心底里也看不上那些比长舌妇还讨人嫌的言官,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哪里有他们说得那般不堪。

    李绩却只听了前面那句话,然后就有些走神了,眉头微微锁着,嗓音低沉:“皇后多长时间没来了?”

    立在一边等候陛下夸奖的王椽一愣。

    “四……四日了……”

    李绩眉头皱得更紧了,也不知在想着什么:“担了祸水的名声,却不行祸水之事。”

    这话听着颇有几分遗憾,王椽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皇后几日不来,陛下又想了。

    要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在玉照宫就好了……王椽正想着,突然被李绩的声音打断。

    “她这两日都做什么呢?”

    王椽不敢怠慢,赶紧回话:“就在宫里,偶尔教教萱儿姑娘读书……只有今天中午,去了一趟锦鸣堂。”

    “锦鸣堂?”李绩扭头看他,眼里多了分凌厉,“去锦鸣堂为什么不告诉朕?”

    王椽被李绩忽然之间的变化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急忙垂下头,声音哆哆嗦嗦:“奴婢知罪!”

    “呆了多久?”

    “大约有半个时辰。”

    李绩坐不住了,闻言便站起身,但也许是动作太大了,扯到了伤口,他扶着胸口,脸色微变,王椽正要过去扶他,魏桁忽然从侧边走了进来。

    他到桌前停下,躬身禀报:“陛下,萧统领回来了,看到昭仪娘娘跪在外边,也跟着跪在一旁,奴婢怎么劝都劝不动。”

    李绩微顿,眉心渐渐蹙起,他顺了一口气,绕过桌案径直走了出去,两人相视一眼,也紧忙跟上。出了紫宸殿,果然就见萧文风同萧芷茹一并跪在雨中,李绩负手行到跟前,王椽已在他头顶打上了伞。

    萧芷茹跪了半日,早就被雨水浇得神色恍惚了,妆容不成样子,面色惨败,如水中浮萍摇摇欲坠,看到眼前出现一双方头黑舄,才缓缓地抬头向上看去。

    李绩只是盯着萧文风,语气森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文风一直是嘻嘻哈哈的模样,此时却收起一贯的散漫不羁,他对李绩一拜,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陛下可否收回旨意,不要把妹妹赶出宫去。她是帝妃,出宫之后要如何自处,微臣实在不愿看到妹妹被人往死路上逼。”

    “哪怕,只在宫里,给她一处容身之位也好!”

    他说着,又向下一拜,萧芷茹大概冷得说不出话来了,也跟着他对李绩深深一拜,她穿得单薄,肩膀微微抖动着,已将自己低到尘埃里。

    李绩看着二人,良久之后才开口:“除了这件事,朕什么都能答应你们。”

    他声音毫无起伏,就像在说一件平常之事,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种口气中的坚定,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的想法,即便是萧文风也不可以。

    李绩说完,便从两人中间走过,萧芷茹见人要走了,急忙转过身子拉住李绩衣角,紧紧拽着,不肯松开:“陛下,陛下!臣妾并无过错,就算要废了臣妾,总要给臣妾一个理由,就这样将臣妾赶出宫去,臣妾后半辈子就毁了啊!”

    她将他衣袍染湿了,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青丝纠缠在一起,模样看着好不狼狈。

    李绩看了她半晌,然后转身,半蹲下去,眉眼分明的冷峻天颜,让人望而生畏,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萧芷茹却害怕地悄悄松开抓着他的手。

    “你乖乖听话出宫,朕可保你今后顺遂,无他,只因为你姓萧而已。”

    李绩含笑,笑容却不达眼底,语气中透着丝丝威胁,像冷刃架于脖颈边上,萧芷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敢了。

    “但你要想选另一条路,朕也不是不能给你理由,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

    萧芷茹昂着头,看到李绩向前靠近几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脸色骤然大变。

    李绩已站起身,转身离开,脚步未做停留,将两人就这样抛在雨中。他最后说了什么,萧文风没有听到,但转头去看萧芷茹,就见她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眼中一片惶惶。

    大雨下了一整日,开朝前夕,一个平静的夜晚里接连发生两件大事,城门飞来急报,称边境告急,卓承榭不知所踪。

    另一件事,则是燕还寺的佛塔,在雨声消歇之后,突然走水,整个佛塔烧成了断壁残垣。

    洛甯身死。

    作者有话要说:没赶上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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