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打开, 扭着头嘴上还唧唧歪歪的李准正好转过来,目光跟门口的容卿一撞,说话都没打瓢, 表情转换地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他弯身拱了拱手,笑得十分端正:“皇嫂来了呀, 四哥刚醒,正唤你呢。”
好像刚刚那个抱怨牢骚的人不是他一般。
容卿看了看他,越发觉得这个小王爷性情古怪,行事作风张扬大胆不说, 对李绩也不算尊敬, 私下里更无所顾忌, 但偏偏能得李绩容让信任。
当初要不是燕北出力, 作为李绩的坚实后盾,他还不一定能夺回李氏政权。
李崇演在位时一直忌惮的燕北王, 到李绩那里却成了助力,单看安阳宫变时李绩那么轻松就全身而退,也能看出他早就和燕北有联系了。
却不知这小王爷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皇嫂不进去吗?”李准让开半扇身子, 伸出手试探性地问她。
容卿脚步没动, 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小王爷方才说陛下醒了?”
“对, ”李准笑了笑, “已经没有危险了, 皇嫂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
这三日里,李准一直给李绩施针,守在床榻前, 他是知道容卿每日都要来问情况的,虽然对自己医术很有信心,但这三日确实凶险,李绩醒了,就连他心中也不免松了一口气,把好消息告诉容卿,也是分享下喜悦。
谁知他刚说完,就见人往后退了一步,淡漠地敛着眸子,似在刻意拉远距离:“既然无碍,就让陛下好好休息吧,劳烦小王爷再多费费心。”
说完转身要走。
李准一怔,本以为自己有够随心所欲了,眼前的皇嫂更是我行我素,人都走到跟前了,差这一步都不进去。
他紧忙追上前去。
“小嫂子!”
“皇嫂!”
“卓容卿!”
容卿顿住步子,浅声叹了口气,再转回身去,李准已经冲到她跟前。日头高挂,雕栏玉砌上染了一层金黄,紫宸殿庄严巍峨,守在外围的宫人们低垂着头,是不敢造次的,她遥遥望了一眼殿门,伸手打住玉竹即将出口的话。
“小王爷是个随性的人,只是现在到底还在皇宫里,小王爷这样直呼本宫的名字,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李准那是被逼急了,谁知道眼前的人能这么倔强地装聋……他握拳咳嗽一声:“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然后又神秘地笑笑:“不知皇嫂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卿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便跟身后的人示意,玉竹烟洛躬身退到后面去,没走太远,但也不会打搅人说话。
日光被高耸楼阁遮挡,洒下一片阴凉。
“小王爷想要说什么?”
李准摸着下巴,丝毫没给人缓冲时间。
“皇嫂想不想离开皇宫,从今以后再也不回来?”
容卿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神色微微错愕,而后眸光渐渐冷了,语气多了几分逼仄:“小王爷何意?”
“要我说,这世上大多数不如意就是因为人总是想太多,放不下这个,割舍不掉那个,最后委曲求全,活得也不快活,皇嫂若真这么讨厌四哥,何必在皇宫里受气,你大哥重兵在握,就算没有你在宫里帮衬,也没人能撼动他如今在大盛的地位,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李准眉眼弯弯,这样放肆大胆的话从他嘴中说出来,就像话家常一般:“就算四哥不愿放开手,你要是真想离开,我能保证悄无声息地带你走,还绝不会让四哥发现。”
他不知什么样的底气,话说得很满,这番交谈要是让人听去极易误会,可也许是因为他神情太纯粹了,让人一眼看穿,坦荡无比,容卿也并没有往别处想。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皱了皱眉,抬头看着李准,眼中满是审视。
李准搓了搓袖中的手,时间静了片刻。
“怎么是帮你,我是在帮四哥,你也知道,四哥为了你,要废除后宫,已经引发众臣不满,有的言官已经在家准备好后事,就等着开朝以死进言呢,这不是个好兆头,谁知道他今后还会不会因此做出更多冲动之事。带你走,就是釜底抽薪,于你们二人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啊!”
李准说着话,时不时偷瞄着容卿的表情,就见她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全身上下如铜墙铁壁一般,一点都看不透。
半晌之后,容卿忽然看向他:“小王爷容我想一想。”
“哎?”李准看人已经转身,下意识伸手喊她,就见容卿又停住脚步,背对他道:“小王爷离京之前,我会给你答复的。”
说完,她便决绝地离开了,只是本打算回宫的她最后却走回到紫宸殿的殿门前,在李准的注视下推门进去了。
李准张着嘴,惊诧地眨了眨眼睛:“这……这不对啊,不应该十分纠结犹豫最后发现还是离不开四哥最后果断地拒绝我吗?怎么还考虑考虑了……”
他掐着下巴沉思,难不成他刚那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还真的把人劝动了?这该是说他巧舌如簧感染能力强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
李准苦恼地挠头离开了。
容卿推开殿门时,正看到王椽端着药碗走出来,看到来人是皇后娘娘,本苦着一张脸的他立马扬起笑脸,急忙让开道,刚要转回去通传,却被容卿拉住袖子。
“你先下去吧。”
王椽一愣,而后默默躬身,退出门外后将殿门轻轻关上了。
容卿快步走进内殿,鞋底在木板上发出浅浅敲击声,撩开水晶帘,清越的声响叮叮咚咚,将一方天地衬得更加静谧,李绩原是闭着眼,被惊动过后转过头,一看到来人,他眼睛睁得碗口大,就是久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两人最近的一次相见还在三天前,梦里都是血光残影。
他连后事都交代好了,没想到没死成。
容卿走过去,眼中的世界随脚步而晃动,却始终落在他心口的位置上,而那人的神情,她却好像没太在意。
容卿停在床前两步远的地方,不再上前。
那是个非常安全的距离,一如从前她在两人之间竖起的那道无情又透明的墙,无人能闯过,而她可随时逃脱。
李绩鬼门关中逃过一劫,脸色还很苍白,见容卿在不远处停住了,他静静看了看,然后抬起手,朝她的方向勾了勾:“过来。”
不是什么命令的语气,虚弱的声音甚至有些漂浮,但又温煦轻柔,让人没办法拒绝。
容卿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刚坐在床沿上,李绩就拉住她的手。
“让太医看来着吗?”
他忽然这样一问,容卿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但手心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却如水纹一般一圈圈漾开,在心里泛出涟漪来,又疼,又痒。
李绩拇指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也没在意她这般迟钝,顺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话:“这两日晚上睡得如何?没有叫错别人的名字吧,张泽说过,要是让你好,中间可能会经受一些痛楚,但我看你今日的脸色尚可,应该……不像上次一样吧,我昏迷期间——”
“你既然在意这么多事,那天为什么下手那么狠?”容卿忽然打断他的话,明眸微沉,好像噙着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答案。
李绩捏了捏她的手掌,无奈地闷笑一声:“我其实有些后悔了。”
“那天,在麟德殿,你拔出匕首刺向我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求不得你的原谅了。”
“我一直觉得,四哥不会在意这种事,”容卿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语气寒凉,笑容如一朵绽放的罂粟,“我以为你只会依凭自己的内心强迫别人做她不愿意的事,用看不见的藤蔓将她捆绑,这辈子束缚在自己身边,我以为你从不会感觉到心中不安,‘原谅’二字是个安慰,而你并不需要。”
李绩等她一字一句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的感受是这样啊……”
容卿抿了抿嘴,眸中眼波闪动。
不就是这样吗?难不成还是别的什么样?
若他早一点说清内心,何需要等到现在施展这样的“苦肉计”。
“我,”李绩忽然提高了声音,目光却移到上头,看着高高悬挂的烟色帷幔,很艰难很艰难说出那句话,“这辈子,没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
容卿睁大了眼睛,觉得那句话有些耳熟。
他曾经也那么对她说过,他说,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好人。
容卿曾经看他时,只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温暖的手,宽厚的肩,宠溺的纵容,之后是他横亘的眉,冰冷的眼,静默的疏离,她那时喜欢他,不止于兄长的喜欢,愈沉浸而愈无可自拔,但他一直说“从来”,可见他从来都是一个这样的人,薄情寡幸,不近人情,冷硬如石。
并非是她看错了,她只是未看全。
问她时至今日了解她的四哥吗,容卿这三天里搜肠刮肚,拼尽全力去回忆,竟然不敢确切地说一声“了解”。
不了解,哪敢言真正的喜欢。
李绩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呼吸也牵着伤口疼,他轻皱着眉,靠着身后软垫。
“这些天在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场景,是那年雪天里,你穿着单薄的衣服从凤翔宫里追着我跑出来,在冰天雪地里轻轻扯住我的袖子,我应该片刻不犹豫就答应你的。”
容卿也想起那天,皇姑母走投无路,打算将她托付给四哥那天。
“你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李绩忽然问。
容卿摇了摇头:“过太久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但我很清楚,”李绩顿了顿,“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出来做什么,语气……不是很好。”
李绩抬起头看着她:“但我那时想说的,其实是想问你冷不冷,出来为什么也不披一件衣裳。”
容卿微怔,她也许能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却不会想起更多细节,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她未过脑就忘了,更不会放在心上,但看他的神色,那大抵说的都是真的。
而如此细微之事也记到了今天,可能是真的后悔那日的口是心非吧。
容卿忽然伸出手,掌心平张,慢慢搁到李绩心口上,搁着衣物,那轻轻的触碰依然压到了伤口,李绩轻哼一声,呼吸微颤,似在压抑疼痛。
但他没躲,也没有伸手阻挡她的触碰。
“那时候没学会,现在学会了吗?”
她将掌心放在他心口上,就像拿捏着它的命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经意间就带了一丝威胁。
仿佛只要他说了不对的答案,心上的力道就会加重一样。
但他知道,她其实只是在感受他的心跳。
每次都是这样,一听,就知道他没有说谎。
李绩握上容卿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得更近些,虚浮的碰触变为紧紧相贴,掌心温热,咚咚的心跳声如响在耳畔,容卿一怔,抬头看向他。
“没有,还很笨拙。”
“但只有你能教会我。”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永远地摆脱我,是你错过了。”李绩声音里颇有几分得意,像拿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容卿就知道那一刀是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但他的确算是个很优秀的赌徒,对她来说。
“我就知道,四哥横竖都不会输。”她看着自己的手,心上有块石头慢慢落地,也不知是她让它落地的,还是那块石头总有落地的时候,而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李绩突然拉过她的手,双臂环过她的肩膀,将她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受伤了还这般折腾,好像伤口都不会疼一样,但他就是仗着自己有伤在身,笃定了容卿不会挣扎推开他,才敢这么放心大胆。
“我做任何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赢面才大,”李绩抚着她的头发,沉敛的嗓音如香醇醉酿,将人一点点带离现实,“但这次,只能算我运气好。”
容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长长的喟叹,眼睛却清明一片。
“四哥是个理智的人,知道外朝的那些大臣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打算怎么办?”
李绩知道她问的是废除后宫的事。
果然还是很冷静啊,这么温情的时候,偏要问他最为棘手的情况,李绩无声叹一口气,下巴蹭了蹭她头顶,有清新的茉莉香。
“把心力都放在朕的后宫里,定是因为他们太闲了!”李绩沉声说道,连自称都不知不觉地变了。
为此还扯到了伤口,李绩皱起眉头,忍着疼,也不舍得松开手。
怀里的人并不知道,还在同他打商量:“若四哥以后忘了今天的话,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嗯?”
容卿从他怀中抬头,一双柔媚双眸却含着一丝阴寒狠毒来,只不过稍纵即逝,在李绩略微怔忪的目光下,她重新搂住他的腰。
“但愿吧,”她轻叹一声,“但愿四哥送我的礼物,没有再用的那天。”
那副混不在意的语气直让人背后一凉,李绩霎时就懂了她的意思。
打算再捅他一刀吗?
他的卿儿何时变得这么心狠手辣了……李绩忽然觉得,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但他还是喜欢。
李绩紧了紧双臂:“行,命给你了。”
——
李绩的身体调养了十来天才能勉强下地,这些日子积压的政务都是由楚克廉代理的,处理的奏章会送到紫宸殿,李绩还是坚持自己亲自批复,虽然公务未停,他却没接见任何一位大臣。
大家也心知肚明,怕是陛下也不想听他们劝谏的话,所以尽量躲着呢。
李绩清醒之后李准便不再施针,后面就由太医署全盘接手了,李准这两日看李绩时总是闪闪躲躲地,更不敢遇见容卿,就怕那天说的大话容卿真信了,跑过来跟他说求他带他走,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本想以退为进,给亲亲四哥助攻一下,谁知道搭好戏台没戏唱了,而且就算他信守承诺真带人走了,那……那四哥非得将他大卸八块不可!
李准一想到这就浑身难受,皇宫里是绝对住不下去了,为躲二人,他住进了楚王府……准确的说,是到楚王府蹭吃蹭喝。
李缜倒是不赶他,而且自他来之后,府上各屋里都多了一盘瓜子,晚上独坐月下的时候,旁边也多放一个酒杯。
第一天李准装作没看到,第二天李准还是装作没看到,第三天……
“三哥,你这是哪买的酒啊,吃着真香!”李准没皮没脸地端着酒杯,仰头灌下一口,末了还咂咂嘴回味。
“是宫中御酒沉牙,怎么,四弟没请你喝吗?”
“什么!有这么好的酒四哥居然还私藏,我真看错他了!”
李缜看着他,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后给他满上酒杯。
李准看他这么殷勤,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只是这次没有痛快地喝下,反而是戒备地看着他:“你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小院里青草芬芳,淡淡夜色沐浴月光,轻风微拂,将那一袭白衣衬得更加萧索了,李缜眸中不加掩饰,坦坦荡荡。
“那天你回去,宫里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
李准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去过寿宴上的人描述了当日的情形,卿儿是个女子,也没那么大力气,四弟当是不止于三天不理朝政。”
“那天晚上是不是还发生别的事了?”李缜看着他,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笃定。
李准放下酒杯,摸了摸鼻子:“她都是皇后了,三哥若为她着想,别总‘卿儿卿儿’地叫,不好……”
“这里又没有外人。”
“我这不是……”李准好似很纠结,“你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心,这让我到四哥跟前,是告发你还是告发你还是告发你?”
李缜被他逗笑了:“只有一种结果?”
李准扶额:“好兄弟夹在中间实在难做啊!”
“不用这么纠结,”李缜垂下眼帘,在玉盘里拿了一颗葡萄,仔细地扒去皮,“四弟什么都知道,你说不说他也知道。”
李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生闷气似的把头偏到一旁:“人呐,总是不珍惜得到手的,又放不下得不到的。”
“那你说,哪一种比较可怜?”
李准扭头看他,想说“我看你比较可怜”,话在嘴里一捣鼓,就变成了回答他最初的问话,将他知道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李缜。
李缜沉默很久,久到风都凉了,虫儿都睡觉了,李准开始打起呵欠,正犹豫着要不要推他回房的时候,听到他浅浅地叹了一句。
“真狠啊。”
李准看了看他的腿,最后收回视线,起身走到他身后,给他一路推回到房间,最后也没头没脑地附和一声:“是啊。”
也不知是说谁。
给李缜安顿好了,李准也要回去睡觉,临走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他:“你那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今天不在?”
“韩适。”
“对,是他。”
“在暗处。”
李准摸了摸后脑勺:“好吧。”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有人睡得香甜,有人辗转反侧,兰香殿里点着灯,昏黄的灯火映照着人的脸,衬得犹如鬼魅。
服侍的宫人来劝了几次,那人都像没听到一般,静静呆坐着,一动不动。
第二日上午,容卿夜里睡得很好,是被渴醒的,刚跟烟洛要水,就听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砸着窗户,听着声音很响,雨势应该不小,她咽下一杯水,将杯子递给烟洛,看了看外面:“又下雨了?”
“是……”烟洛接过水杯,声音顿了顿,“昨儿夜里就下起来了。”
容卿听着她话音有些不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烟洛将水杯放回到桌子上,随手摆了摆桌上的摆件,状似不经意地说着:“奴婢听人说,今天一早,兰香殿的那个跑到陛下门前跪着去了,现在好像也没离开。”
容卿扶着帷帘的手一顿,她坐正了身子,两脚踏在脚踏上:“今天?这么大的雨?”
烟洛回身伺候她穿衣,语气几多不屑:“是,就得赶这么大雨,才惹人心疼不是?”
容卿没说话,她醒得晚,再过一会儿就该吃午饭了,这一个月只去了紫宸殿一次,本想着今天要去看看那人的,一见下雨就打消了几分这个念头,现在又听见这样的事。
她是不太想撞到萧芷茹。
想了想,她便让人直接传膳了,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半的白饭,还吃了许多肉,胃口可见很好,并没有受那件事的影响,烟洛在一旁看着,隐隐有些着急。
“陛下都下旨要肃清后宫了,她却还是这样赖着不走,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该是到陛下那里扮可怜去了。”
容卿吃完漱口,用手帕擦了擦嘴,抬头看了看烟洛:“以前不见你这么多话。”
屋里没有外人,烟洛总是大胆一些:“娘娘,我只是……你说,陛下会不会看她可怜,就反悔了?”
容卿神色漠然,偏头看着窗外淅沥的雨:“她本来就可怜。”
烟洛一怔。
“虽是可怜,但就如四哥说的,世间安得双全法,总要有对不起的人。”
烟洛紧了紧手心,她走到容卿身前,蹲下身去,抚上她的手:“奴婢在玉照宫的时间不长,可在沈在先的府邸里,这样的事却是见多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希望夫君这辈子只宠爱自己一个,无一例外。”
“嗯,我知道。”容卿拍了拍她手背。
烟洛还是那样望着她:“所以,如果现在紫宸殿外边跪着的是您,萧昭仪也只会背地里偷笑,不会觉得您可惜的。”
她说得是个很浅显的道理,权利和爱都是极为私密的东西,不容他人染指,人在守护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会变得自私,而在后宫里,这又恰恰女人们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都是这样,无一例外吗?
容卿忽然站起身:“收拾一下,我要出去一趟。”
“去紫宸殿吗?”
“不是,”容卿看着门外的雨,“去锦鸣堂。”
自从寿宴发生那件事之后,陆家一落千丈,原来门庭若市的聿国公府大门,如今无人问津,陆清苒的尸身停完灵后就入葬了,前去吊唁的人十个手指头数的过来。
宫中的太后陆宛瑜自请要入佛门出家,李绩并非要借这件事把陆家一锅端了,自然不同意,折中之后,就在后宫的锦鸣堂里请了燕还寺的佛像,当作佛堂,陆宛瑜搬到里面,两耳不闻窗外事。
容卿踩着雨水过去的时候,发现这锦鸣堂位置幽静偏僻,其实对喜静的人来说算是个好去处,烟洛收起雨伞,容卿让她们守在外面。
推门进去,里面点着明灯,外面阴雨连绵,里面却灯火通明,阵阵的木鱼声似要荡涤人的心灵,听着便觉心中澄澈。
推门的动静不小,却没惊扰那一方静谧。
她转身关上门,走到陆宛瑜身后。
陆宛瑜口中念完那段经之后才停了木鱼声:“你来了。”
“母后知道我会来?”
陆宛瑜始终背对着她,声音听着比从前要苍老许多,她还是很疼陆清苒的,她的死,对她的打击应该很大,否则也不会连陆家今后都不顾,自请入了这佛堂来。
她叹了口气:“你不必喊我母后了,我知道你也非真心。”
说完,她拄着身子站起身,将木鱼搁到地上,径直往偏殿走去,容卿便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跪坐在一方案几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还冒着热气,应该是才摆上不久的。
容卿坐到她对面去,模样就像在玉照宫一样,丝毫不见外,看了看热气腾腾的茶水,她又问了一遍:“您知道我会来?”
陆宛瑜摆了摆手:“只不过猜到,你终有一日会过来罢了。”
“您似乎连我的来意都猜到了。”
“能问及我的,也就只有你都不知道的那层往事吧。”
陆宛瑜笑了笑,她脸上皱纹已现,面容不似往日那般精神了,人老珠黄,不施粉黛,看着暮气沉沉,即便是笑,笑容里也尽是苦涩。
曾经跟皇姑母平分秋色的那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那贵妃娘娘,会不会告诉我呢?”容卿忽然问道。
“贵妃娘娘”四个字一出,陆宛瑜肩膀微微抖动了一瞬,那个深埋在岁月土壤里的称呼今天突然破土发了芽,连着她的青葱年华,一并回到不可再遇的旧日年轮里。
她出神地看着案面,忽然笑了笑:“我那个好侄女终归死在你手里,你怎么笃定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
容卿神色冷然:“是她该死。”
陆宛瑜怔了怔,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圈渐渐发红:“的确,于你而言,她的确该死。”
“就像你皇姑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更新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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