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的宫人跪地啜泣,至伤至痛的人却无声。
容卿张着口,呼吸像刀子一样剌过干涩的喉咙,脸上有湿湿凉凉的冰意,那一刻她迎头,不过瞬息之间,却仿佛趟过了千百年的长河。
她在想,思考着,怀疑着,猜测着,揣度着。
皇姑母为何要这样做?
然后她看到距离自己一步之外的那个男人,似乎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气一般,颤巍巍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直到容卿能看清他的面容。
承乾殿前他冷面如霜,如卑劣小人决绝而又冷漠的脸色,犹在眼前,此时他却是另一番模样。
愤怒、震惊、悲痛、后悔、怨恨……所有容卿能想到的,能表现一个人激烈情绪的词,都出现在他脸上。
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怎么能……”李崇演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梁上吊着的那个人,惨烈视觉的冲击,让他僵持在那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几个字被他不断重复着,一声盖过一声,好像极不愿承认她用这种方式离开。
“来人!来人!还不快将皇后放下来!你们都死了吗?”而后,李崇演终于回过神来,他左右环顾大声怒吼,声音近乎撕裂,全然不顾身为皇帝该有的冷静自持,那一声喊停了悲泣的宫人,也将容卿喊回了现实。
她有些茫然疑惑地慢慢偏过头,抬头看他,耳边没有风声,也没有宫人们纷乱的行事声。
随即她心中骤然升起一团怒火。
若他怒而拂袖离去,半点不见相守三十年该有的情谊,她心里会好受一点;若他大骂发泄不满,怪此景有损皇家气运,她心里会好受一点;若他冷漠无言以对,只是面无表情地吩咐后事,她心里会好受一点……
偏偏!
偏偏叫她看到了他眼中无所遁形的悔意和不舍。
他好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可他凭什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李崇演背对着众人,在卓闵君的遗体面前站了很久,容卿死死地扣着腿侧,强忍着不站起来,强忍着冲到他跟前将他赶出凤翔宫的想法。
卓闵君手中攥着一张纸。
李崇演蹲下身,从她手中将那张被攥得满是褶皱的纸抽了出来,缓缓地在手中摊开。
他的大手在纸张上抚过,像是不愿意太快看到内容一样,小心又谨慎,害怕着又期待着,慢慢将手拿开,待看清之后,他僵在此处,长久未做动弹。
纸上只写了两字。
“永安。”
永安,永世安宁。
“你姑母……你姑母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无尽绵长的沉默过后,是李崇演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声音,在僻静的大殿之上,那声音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人背后发麻,容卿跪伏在地,头埋在手背上,狠狠咬着牙。
然而出口的声音却是哀极伤极的悲意,是一个从此后身边再无亲人,飘零无依的孤女,对今后人生无望的迷惘和绝望。
“皇姑母……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她看到李崇演向后一瘫,有些失望地看着前侧——卓闵君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留下的最后仪容不怎么好看,但她到死仍是皇后。
李崇演忽地咧开嘴笑了一声。
“好!很好!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不给人留一点余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中的纸条忽然被他揉在掌心里,手攥成了拳头。
他转身看着容卿,脸色已恢复如常 :“你皇姑母自缢而亡,此后卓家便只剩你一人,你有什么打算?”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那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在死人面前追问亲人的去留,该是多没有心,才会这么快就冷静。
容卿低泣着,泪水几分真几分假,但她仍未抬头,弱小的身躯蜷缩在一角,让人生怜。
“皇姑母生前最怕孤独,我要是走了,就没有人陪她了,请求陛下恩准,让我长侍于凤翔宫,为皇姑母守灵!”
她说得恳切,李崇演眸中情绪几经变换,良久过后他喊了一声“张成”,张成恭敬上前,丝毫不敢懈怠。
“传旨下去,卓家作孽多端,为天理所不容,以谋逆论处,乃朕顺应民心之举,皇后卓氏性情淑均,恭谨和仁,未参与谋逆之事,朕念旧恩,留其封号,然忠孝不能两全,今卓氏为家族所累,因心中愧对皇恩,于凤翔宫自绝,朕心甚痛……谥号孝昭仁皇后,入葬赫陵,凤翔宫停灵三日,所有皇子皇女皆需前来守灵。”
张成应是,李崇演又回头去看容卿:“你就留在凤翔宫吧,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这里不能没有人……”
宁死也要离开的人,怎么可能还有回来的一天呢?
“是。”
“其余章程让礼部拟订,朕要最快看到一套完整流程出来。”李崇演说完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像接受眼前境况一样开始忙碌起来。
人死了,日子照过,没有人能一直深陷在悲伤里,青黛去推容卿,容卿慢慢抬起头来,因极度压抑怒火,下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她茫茫然抓住青黛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
里面躺了一张小纸条。
是她跑回凤翔宫的路上,绿梅塞到她手心里的。
她不知道李崇演看到的是什么,但皇姑母给她留下的最后两个字,是简简单单的蝇头小楷。
上书:活着。
活着。
给她的祝福,也是鞭策,更是枷锁。要她在面对李崇演那张令人恶心的嘴脸时,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应是,要学会忍辱负重,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封闭自己的内心,像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一般,该哭时哭,该笑时笑,而不是想哭时哭,想笑时笑。
活着最简单,活着也最难。
容卿在那一天,变成了一个孤女,在诺大的宫廷中孑然一身。
她牢牢记着皇姑母留给她的最后两个字,捂在心口上,看着皇姑母入殓,看着无数人来灵前吊唁,看着别人的虚情假意,而宫外,她亲人尸骨无人收。
她决定要这样走下去,起码,要等到做错事的人付出应得的代价。
皇后薨逝不是小事,且又非正常死亡,而是用一种非常绝烈的方式自绝而死,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
起初众人还以为皇后卓氏是被陛下逼迫而死,但紧接着旨意传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能看出陛下对皇后之死是非常悲痛的,这让大家又茫然了。礼部接旨后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下属拟定章程,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凤翔宫灵堂搭好,第二日便开始了葬礼仪式。
皇子们需要给皇后守灵三日,守着逝者尸身,倘若三日不得复生,才说明人是真的回不来了,再盖棺大殓。
丑时末,守灵到了后半夜,灵堂之上的人早已东倒西歪,此时夜深,无人照看,便有人萌生倦意,对付对付着便睡了过去。
容卿自然是一直跪着的,也唯有她跪得笔直。
身前棺木深色骇然,火盆里的光亮照得人诡谲莫测,她烧着纸,一下一下,仿佛失了灵魂一般。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犹如钉在地板上似的,来人停在她身后,容卿也好像没察觉到一般,一直是那个动作。
有穿堂风吹过,连着那人的低气压,将火盆里的火星吹得光芒大放。
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久久未曾说话,不一会儿,他转身走到了一旁歪着身子靠在柱子上睡得正熟的人身前,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人猛地惊醒,看到来人后缓了好一会儿,才皱紧眉头,颇有些生气:“四郎,你做什么吓我?”
李绩提起膝前衣摆,向前跪了下去:“该我了。”
皇子守灵是几个人轮值的,毕竟娇生惯养的他们不可能为别人连守三天三夜的灵,身子早吃不消了。
礼部也是体恤这些皇子。
太子李稔看着李绩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就烦,明明身份地位什么都没有,也不受父皇宠爱,却从来不怕他,这让贵为大盛储君将来还要继承大统的他非常不愉快。
“哼。”他起身拍了拍衣服,一声轻哼也满是讥讽之意,本来就不想给这个罪族之女守灵,现在有顶替的人来了,他当然迫不及待离开。
“四郎可要好好为母后祈祷,千万不能偷懒。”他自己偷懒可以,但得提点一下自己这个不识时务的四弟,李稔笑了笑,拍拍屁股走了。
灵堂空寂无声,李绩进来以后吵醒了很多瞌睡的人,此时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不敢再松懈。
所幸凤翔宫的宫人们都在门外,灵堂内虽安静,可细声说话也听不分明,被晚风一搅和,就更飘忽不定了。
容卿知道他这是故意让太子避开,有话要说,两人一前一后,却都没人先出声,仿佛在比谁更沉得住气一般。
容卿不知他心里作何想,停下手中动作,微微扭过头去:“四哥有话要说?”
“嗯,”李绩冷硬地嗯了一声,从喉咙中溢出的声音最终在鼻子中出来,有些倨傲地端着,不像李缜那样温和,“这几日,可忍得辛苦?”
容卿皱了皱眉。
旁人都以为她年幼无知天真懵懂,唯有李绩总知晓她心中的小九九,可这话说出来,总是带了一些看热闹的嘲讽。
“没有像那日一样挥刀,很好。”他又道。
容卿眼中闪过一抹不耐:“在皇姑母的灵柩前,四哥也要这样说话吗?”
别人她都能忍受,唯有四哥这般,让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纵使知道他和皇姑母一直不和,可姑母生前从未亏待过他,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也仍得不到一点温情吗?
李绩没说话,只是放出的呼吸声有些沉重,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如无诚意,不如不跪。”
容卿顿了一声,又开始旁若无人地烧纸,这两日她伪装够了,实在不愿在四哥眼前还是那样压抑自己。
李绩却是应声站了起来,动作十分利落:“你说得对。”
容卿没料到的是李绩果真如此决绝,对养了他十九年的皇姑母,最后连一丝一毫的情谊都不剩。他们李家人,都是这样没有心的吗?
她心中的某一处的希望在渐渐熄灭。
“有件事你可以知道,”李绩行至容卿身后,忽然探下腰,两手背至身后,呼吸贴到了她的耳边,湿热感扑来,“你并不是一个人。”
容卿抬起眼帘,有一瞬得怔忪。
“你兄长卓承榭,还活着。”李绩在她耳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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