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魏濯的目光也从阮阮脸上移开,遥遥地望向院中的梅树,上面孤零零地开着几朵红梅,平白无故给肃清的裕霆居添了几分娇艳。
记忆也慢慢铺展开来,眼前晃过一个额间印着红梅的小女孩,她声线稚柔,一双小手脏兮兮的满是泥巴,攥着比她手腕还粗的树苗,“濯哥哥,你能不能把这株小梅树种到你院子里啊?这是姝仪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吉祥如意树,能给濯哥哥带来好运气……”
小时候的他像往常一样略感烦躁,冷清地抬头看着那个过分热情的小公主,只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离她远点,又或者找个什么地方能躲小公主躲上几天几夜。
奈何那桩婚事是皇上亲口赐下的,从家人到下人,无一不依着小公主办事,所以,小树苗被她如愿以偿地栽进了他的院里。
他和梅树两两相厌,能不看就不看,那树也傲脾气地很,栽在地上养了几年一直不肯开花,看起来病怏怏的。
第一次开花,是小公主去求皇上下令解除婚约的那天,花苞接连展开,一个跟一个地露出娇艳的内里,红梅灿若夕阳,无限繁盛。
他也只见过那一次梅开满枝,后来去了琼州,那里环境恶劣艰险,整天行于军中战于马上,淡忘了很多在繁华盛世的京城中发生过的事,只是偶尔能翻出几件旧物出来。
而今天,是他自打回京后第一次正眼瞧这棵梅树,粗壮了不少,生机勃勃,但由于是魏姝仪赠予的,他们已经解除了婚约,梅树种在这里还是太过碍眼。
他想地入神,门被推开,缝隙里灌进两股寒风,瞬间吹起阮阮的头发,立刻从肩背吹到前面,发梢落到魏濯手背上,又麻又痒。
魏濯曾经胸口上插着箭头,都能忍着疼先把敌军的将领斩于马下,现在几根轻柔细量的头发丝儿,竟然叫他有些抑制不住,险些抽手而出,但他若抽手了,那针尖极有可能刺入小姑娘手指尖上。
他只是轻微地动了动手,转而被阮阮握住,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殿下不要乱动,听话些,待会儿就要好了。”
这般哄小孩的语气让魏濯瞬间没了动作,他眼色暗了又暗,晦涩不明,手背上留有的余温轻飘飘地只待了一会儿,但仍能察觉到小姑娘手掌心的娇软柔嫩。
而且小姑娘缝制花样的时候极为认真,垂着头,只看得到她浓密的眼睫,以及偶尔落到手背上的气息。
裕霆居里下人不多,江阳茂身兼数职,端茶倒水的活全是他干的,他提了一壶果茶,准备前来给阮阮尝尝鲜,没想好映入眼帘的却是这幅景致。
他家殿下被人当小孩哄了,还被人给摸了手,这是什么千载奇观,竟然有人敢耍殿下的流氓,而且殿下丝毫没有要揍人的意思。
江阳茂从魏濯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顺从的……气场?就像是猛兽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打盹儿,却被人给撸顺毛了。他走近一看,殿下半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鲜明,更像是忍耐,而并非顺毛。
啧啧啧,他背着脸挤眉弄眼了一番,才转过身来,“阮小姐,这是鲁管家从南疆带来的果茶,您要不要尝两口?”
阮阮抬眼,见他手中提了一盏精致的茶壶,惊艳道:“好漂亮的茶壶。”
说完推了推面前的茶杯:“多谢阿茂。”
她只剩下一个尾巴就能绣好,又急匆匆地垂下脑袋摆弄她那根细小的绣花针,不得不说魏濯的衣料是真的好,软硬适中,手感良好,比宫中最好的锦缎还要容易穿针。
江阳茂却没了刚才的爽朗,他郁结地看着面前的茶杯,全京城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相同的茶杯了,倒也不是有多名贵,只是……这盏杯是他家殿下常常使用的。
江阳茂偷偷瞥向魏濯,见魏濯不理人,只顾着盯窗外的梅树看,艰难地开了口:“殿下,外面那颗梅树有何不妥之处?您瞧了半晌。”
阮阮闻言,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两只后椅子腿儿也跟着翘了起来,她侧耳倾听,放缓了手中针线的动作。
魏濯转头,神色寡淡,漫不经心地下着命令:“等什么时候闲下来,把这株梅树砍了便是,种在那里有些碍眼。”
话刚落下,阮阮便僵住了身子,踩在椅子横杆上的脚顷刻落到地上,整个人往前斜倚,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陶瓷撞击声。
错乱之际,她的胸口偏偏撞在了魏濯放在桌边儿的左手上面。
自己的身体,还是很私密的地方,跟其他男子接触的难堪感,油然而生。
她眨眨眼,眸中雾蒙蒙的,脸颊滚烫,一直红到耳根和后颈,仿佛到了颜料缸子里云游了一圈儿,肌肤到处都染上了粉嫩的颜色。
魏濯紧了紧左拳,竭力止住颤意,把刚才的触觉丢到脑后,看着小姑娘满是委屈的脸,生硬地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阮阮眼眶的朦胧越聚越多,她不想在魏濯面前掉眼泪,胡乱地用衣袖去挡脸,最后一点支撑都没了,她再次下降,慌乱一通地跟着椅子掉到地板上。
满身的疼意,让即将喷涌的眼泪怎么缩也缩不回去,隐藏的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突然爆发,或许是一个人流落在外有家不能回的无力感,或许是在王府担惊受怕硬压制着公主脾性的难过。
再或许,是她宝贝的吉祥如意树即将被人砍死,而提前进行的哀悼。
毕竟也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父皇从京外运进宫中五百棵梅树幼苗,要种下一片梅林,那时候她欢喜地不得了,声称要从中选出一株最有灵性的送给她的准驸马。
而后数十天里,又是请教先生,又是啃那些厚重的古籍,只为了挑选一株树苗。关键是她连字都认不太全,遇到不会的还得虚心去问别人。
靠着杂七杂八吊书袋的知识,在树株中挑挑拣拣,抠到指甲缝儿里都是泥巴……
说来也是年少时的一颗真心,当时赠予他只是为了心中欢喜,后来,即便两人斩断姻缘再无一丝关系时,也没想着要回去。
甚至当她看到吉祥如意树在裕霆居生长地好好的时候,是发自内心地为它而高兴,它活下来了,活的灿烂而自由。
曾经无数次地听闻魏濯狠戾无情,只是想不到他连一棵小小的梅树都容不下。也幸而自己当初没有死咬着这门亲事,不然,凭魏濯的性子,她不知会受到怎样的遭遇。
她没有哭出声音,抱着双膝无声地掉着眼泪,不厌其烦地用手帕擦着,眼眶通红。
魏濯推开地上的木椅,皱眉看着哭的不成样子的阮阮,没来由地揪心:“有没有伤到哪儿?”
阮阮知道自己不该再哭下去,可眼泪跟珠子似的,不断地往下滚,她摇摇头,哽咽了几声。
裕霆居没有丫鬟嬷嬷,自然没人能照顾她,魏濯派江阳茂去请医女,自己走近小姑娘,想着把她扶起来。
阮阮往后缩了缩,躲避的意思显而易见。
魏濯耐着性子道:“地上凉,你先站起来。”
她刚才扭到了脚,想用力也使不上劲儿,只抽抽噎噎地用手帕挡住眼睛,不想让魏濯看见她的软弱样儿。
魏濯几次都没哄好人,耐心用尽,于是像军中那般冷漠地下死命令:“不准再哭,站起来。”
阮阮被他吓得颤了颤身子,眼泪掉地更急,她眼尾被锦帕磨地一片红,紧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
魏濯担心她这样下去就要把自己嘴唇咬出血了,他无法再忍不下去,走上前用蛮力把缩成一团的小可怜抱在了怀里,迈步往床边儿走。
他自己的床从未让人躺过,连坐都不准,这时把小姑娘放在上面,还很好心地给她裹上了棉被,魏濯自觉已经仁至义尽,决定站在旁边再也不理会她。
阮阮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准哭不准哭,眼泪终于有减少的迹象,魏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把刚才的果茶倒进阮阮选好的杯中,递了过去:“哭够了?”
阮阮口干舌燥,抿了一小口热茶,也不回答,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她现在很是迷茫,心情低到极致,特别地想回到小时候,有母后温暖的怀抱,有父皇慈爱的微笑。
她怏怏地抱着棉被,想要说话时嗓子却特别疼,带着些许哑意:“王妃什么时候回来?”
魏濯垂下眼,“今晚。”
“你刚才,哭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见小姑娘哭,这般伤心欲绝,不知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无意之间的肌肤之亲。
阮阮揉了揉手肘,“摔得疼了,太疼了。”
她什么都不能说,只把一切前因后果归结为摔疼。
魏濯淡着脸色,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江阳茂请来医女的时候,边晴也跟着跑了过来,心疼地不行,“小姐,您怎么摔成这样了?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些得好好养病了。”
阮阮笑不出来,只好拉了拉她的手:“我没事。”
裕霆居的地板也十分硬,她左脚扭伤了一些,手掌和手肘擦出了红印子,医女调好药粉,用纱布裹在了伤口处,疼意自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阮阮这次的药是为外敷,不能像以前一样用蜜饯儿来缓解苦药味,而是捏着裙角,直至之间发白。
魏濯看着霸占了他整张床的小可怜,问道:“想提什么要求?”
阮阮目光透露出不解,只定定地看着他。
“你在裕霆居摔伤,母妃会以为本王欺负你。”
“民女会跟王妃解释,此事与殿下无关。”阮阮低着眼,她并不想看到魏濯。
因为一看到他,那些傻气到不行的种种过往就会浮现在眼前,还会增加自己身份暴露的几率,所以,对于魏濯,她向来都是能躲就躲,越远离越好。
她在把他当成煞神一般躲着,但老天爷好像就要捉弄她似的,每次都能因为各种原因缠在一起。
“说一件。”魏濯对那份无意之间的肌肤之亲尤为在意,他总觉得能哭地这么狠的小姑娘,并不全是摔的,一定还有一些其他的别的原因。
对于男子来说,不小心触到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女子来说,那便是贞操。而且,小姑娘是在他不小心触到之后才开始掉眼泪的。
他不知道小姑娘会提怎样的要求,也不知道提出的要求若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他自己会不会答应她?
毕竟他身边并无妻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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