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次次都能弄懂小白龙心里想些甚么,这与年龄无关,再亲近之人,心底也总有那么一两个角落不曾交代。
就如现在,我将誊录下的幽冥祭灵阵同扶风手里的一番对比,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也未看出分别,我们的阵眼跟擎苍老贼想要的,简直一模一样。
脚底翻滚的黑雾渐渐沸腾,一只只幽绿的怨灵从中挣扎着钻出来,摇头摆尾的样子仿佛深渊下有甚么东西狠命扯着脚,大阵边缘已有不少天魔兵将被怨灵袭击,寻常防御根本毫无作用。
我往扶风旁侧靠靠,方才同小白龙说话时并未掩饰,他该听到大阵有误,却丝毫没有反应,想来是通过气的,我心里有些不痛快,酸道:“还以为你真是为还龙鱼族的人情才心不甘情不愿出北冥,打心底里是看不起润玉的,原来只是嘴皮子痛快,守阵倒听话的紧。”
扶风祭出飞流剑,将几只飞的近的亡灵挑飞,他修习的木系灵力恰好克制这类鬼物,我甚至怀疑润玉是早料到今日才特地翻出陈年旧事去北冥要债。
他听出我的讽刺,脸皮有些挂不住,“你莫忘了,天元前五界大战,我鲲鹏一族折损多少将士,旁的不论,天帝要收拾冥界,我鲲鹏自当身先士卒。”
“身先士卒?”一旁怨灵吞吐的死气极为阴冷,我又往他身上靠靠,被远处踩着阵的小白龙瞪了一眼,“你们鲲鹏好有诚意,就来你一个身先士卒。”
扶风被我噎的手抖,剑尖一偏堪堪擦过怨灵之尾,让它钻了空子飞到近前,我惊道:“你这小气鸟,竟然报复,快将它挑了!”
“打架最忌分心,你再乱说话,扰我心神,可就不止一只漏进来了!”
黑雾中钻出的怨灵越来越多,仿佛无穷无尽,润玉和旭凤佩剑相合,天魔二气交缠流转,大阵终于轰鸣着开启,天顶盘旋的忘川河水,脚底涌动的幽冥黑雾如同漏斗两端,向中心大阵飞快流动。
我被罡风刮得摇晃,只得并指掐着定风诀僵立,余光扫过一片混乱的大阵中央,小白龙竟隔几分钟就投过一瞥,果如我所料,提前知道了孩儿之事,心有挂念无法安神。
旭凤似也发现不对,低声提醒几句,我压下心中担忧,传音给扶风,“我这里还有个御元罩,是给你们鲲鹏一位老祖宗配药所得,你用木系灵力帮我启开便去帮润玉罢,我不放心。”
“你有御元罩?!怎么不早说!”扶风一愣,连忙接过法器催动,虚空中忽然长出大片修长坚韧的藤条,一圈圈缠成个绿朦朦的笼子,将我严实罩在当中,他溜达一圈确定无虞,头也不回的掠去怨灵堆里,大开大合的杀起来。
天地轰鸣更甚,深渊之下长啸阵阵,似有甚么妖物将要出世,一道苍老邪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轮回有律,这一届的天魔二主,终于是龙凤双灵了!哈哈哈哈!紫微老儿,你困我几百万年又如何,寿元无穷,我终能看到四界凋零,幽冥大道!”
脚下罡风大作,吹的御元罩哐哐作响,作乱的怨灵仿佛忽然得了诏令,极有序的飞往各处吞吐死气,天魔大阵外围渐渐合拢来一个更为巨大的幽冥祭灵阵,我看不清被忘川水和黑雾团团围住的小白龙,只能死死盯着黑雾中鬼气最浓烈之处,一双漆黑的额角渐渐清晰,而后是记忆中那张苍老跋扈的脸,古神之一,寿元无尽,他将面容定格在小女冥婉身死之时,连凄苦仇愤的神情都一并凝固,亘古不变。
我忽然想通小白龙为何明知有诈却仍按擎苍所想布了阵,五界战将无一能深入忘川,若想颠覆冥界,只能等其自己出来,擎苍并非未卜先知由龙灵凤灵主宰天魔二界,而是大局早定,只待合适之人露面,再一举成事!
我扣着藤蔓的手几乎渗出血来,他的轻松,他的不在意根本不是胸有妙计!这场以五界为筹码的豪赌根本胜负难料!
目之所及的天兵天将被幽冥大阵的虹吸之力卷起,一个个送入怨灵的血盆大口,正常运转的天魔大阵被撕开一个缺口,擎苍的桀笑隆隆敲在我的心上,敲出无数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真是狠,狠到拿自己做诱饵!
古神是这么好杀的么!
风卷缠云,幽冥大阵飞速旋转缩小,刺耳酸涩的挤压声擦过耳膜,天魔大阵中心阵阵龙吟凤鸣凄厉尖锐,武曲星君、破军星君、扶风、瑶光上神、雷公电母、雨师风伯……我能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战将一个个被狂风从黑雾中甩出来,却始终不见小白龙踪影。
“扶风!扶风!”
我招来一缕水汽接住身形不稳的扶风,他偏头给我一个心安的手势。
数十万天魔兵将转眼间折损过半,怨灵却丝毫不见削减,我正要开口,却见幽冥大阵外亮起连绵的绿意,如同天河极光洒落幽冥,生生之气一瞬间弥漫过每寸冰冷黑雾。被遮蔽的视野一点点清晰,我看到应龙浑身浴血,火凤翎羽尽焚,擎苍立在半空神色冰冷,
“你以为找来这些修行木系灵力的废·物便能赢过我么,压抑了几百万年的怨灵,岂是尔等温室里长大的神仙能消受的!”
润玉龙尾横扫,寒光烁烁,湮灭大片怨灵,
“能否消受,战过再论!”
我掐着藤蔓的手时松时紧,天帝魔尊与古神的大战不是寻常小神仙能够插手,连扶风都只老老实实呆在旁侧看着,我隔着藤蔓探他脉搏,五内灵气燥乱经脉大损,连他都如此,小白龙又怎会好过!
武曲星君不知是否得了小白龙诏令,也跑过来站在御元罩旁侧护持,他抹去嘴角血迹,勉强一笑:“赤绫上神宽心,陛下神武非常,定能擒住擎苍!”
“擎苍本体乃裂天雕,是远古凶兽,克制龙蛇族类,神武又如何!”
我在罩子内急的满头大汗,小白龙却一个不慎被擎苍的爪子钳住,龙腹八道殷殷血痕深可见骨,大片龙血洒落虚空,周遭怨灵如获大补,吃的好不痛快!
“润玉!”
旭凤见状忙振翅来援,两只飞禽在虚空大打出手,雷公电母趁机招雷引电,掩护破军星君和瑶光上神要将润玉拖回来,可幽冥深渊下忽然龙吟长啸,一条通体乌黑的巨龙探出头来,一口咬住破军甩向怨灵堆,回头再咬却被瑶光和风伯雨师缠住。
“擎司……”
我几乎咬断一口银牙,忽然极度后悔天元前的心慈手软,斩草不除根,果真后患无穷!
这厢黑龙与众神战成均势,那厢擎苍却以雷霆之势震断旭凤一翅,一手提着润玉一手提着旭凤向幽冥大阵中心一甩,狂笑道:“终有一日!终有一日!婉儿,我要这四界皆为你陪葬!”
大阵运转,怨灵哭嚎,刀兵相向,金戈铁马。
终日寂寂无声的忘川此刻喧嚣的震耳欲聋,我却仿佛甚么都听不见了。
只有胸膛内咚咚的心跳,如晨钟暮鼓。
只有血管内奔腾的鲜血,如惊涛骇浪。
视野里没有擎苍,不见众神,只有一人,只有一人温润染血的眉眼,遥遥百丈,仿佛天涯万里,又仿佛半臂咫尺。
“素闻赤绫神女修为精深却不善攻防……”
我不善攻防……
我不善攻防么?
掌了无数岁月的水,我怎么会真的不善攻防?
只不过……
只不过天元前擎司那一掌,将我背心大穴生生震碎,体内经脉倒行逆施早就不同寻常人,算下来如今身上也只有半条经脉能勉强一用。
我不是不善攻防,只是一旦同时动用大量灵力,便会撑破仅存经脉,连元神,都保不住。
可若小白龙被祭祀大阵,天地间便在不可寻,我连一个转世都无法期待。
我不在乎六界颠覆,更不在乎谁当高位,谁掌大权,但我在乎他,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他,谁都不准从我身边带走。
丹田内亘古沉寂的灵力一朝狂涌,天顶盘旋的忘川河水滴滴沸腾,无数河水化形的巨龙从中咆哮而出,千万条龙灵同时仰颈长啸,风云为之颤栗!
靠在旁侧的扶风和武曲星君同时被罡风掀开,翻滚数十丈才稳住身形!
擎苍目露惊色,曲指连点要砸破御元罩,“赤绫?你来凑什么热闹!我儿废你灵脉,留你一命,还不知感恩么?找死!”
忘川中还在不断钻出龙灵,多到连广阔深远的幽冥深渊都局促起来,河水内有拘束怨灵的上古禁制,每条水龙牵扯幽冥大阵一隅,很快将阵法撕的七零八落,我只觉背心那处滚烫惊人,元神抖如筛糠,被罡风掀飞的扶风又扑过来,却不论怎么念灵诀都打不开御元罩,他只能趴在罩子上徒手撕扯藤蔓,哪怕双掌染血,哪怕指甲翻裂,
“赤绫!赤绫!你停下!快停下!陨丹给了锦觅,你元神会碎的!”
“……快……快好了……”
我灵台摇晃,一片混沌,快连小白龙的眉眼都看不清了,却仍死撑着不肯散灵力,擎苍大阵被毁,怒火滔天,正抬掌要使冥界轮回之术,通体皮肤却忽然长出无数尖锐的冰凌,百丈外化出真身的黑龙擎司更是在虚空疯狂翻滚咆哮,龙鳞被体内冒出的血色冰凌扎的片片翻折。
控水之术精湛到极致,便是如此。
连他们身上流淌的神血,也要听我号令!
擎苍倒下,黑龙坠云,数十万天魔将士高声呐喊,昭示胜利的战旗猎猎作响,将天穹刮出一线曙光,我的眼睫却忽然沉逾万钧,元神轻飘飘的仿佛一扯便碎了,碎到虚空的每一寸,变成晶莹的星光,如同与小白龙初见那日的天幕。
耳畔有他焦急的低吼,脸颊忽然被几滴沉重滚烫的液体砸中,酸涩的咸味。
我想告诉他别慌,却一动都动不了。
一丝朦朦绿意划过眼眸,泼墨般的黑暗便将一切吞噬……
缘机仙子的话一瞬间浮现,斗姆元君的欲言又止也逐渐清晰,世间因果便是如此,有的事哪怕知道后果了又如何,再来一次,也是无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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