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2 太子日记——天河怪人
天元七百五十一万年夏至
近日习于省经阁,偶闻仙童提及天河水涨,星辉满溢,晌午时分流水奔腾,有一身着蓑衣斗笠的怪人垂钓,周遭水汽氤氲,旁人近身不得,思及先生留课观星起星坠之象,不若动身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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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惑从爬了一小半的天阶跑下来,来回倒也算走足四百阶,一双短胖小腿隐隐酸麻,额间细汗被九重天的凉风一吹,天侧挂着的卯日星君颜色尽失。
夏至大中午头,云气都仿佛被炎炎烈日点了把火,吸进鼻尖的都是燥气,一路烧向肺底,聪明些的仙人大都躲进府邸深处,抱着冰茶冷酒快活,也只有太子殿下初生牛犊,顶着偌大日头赶去天河同怪人一会。
如今六界升平、河清海晏,天帝左右能用之人愈来愈多,也不再身兼数职担着夜神营生,刚从瑶光上神那出师而归的泺英上仙自历过幽冥大战,毅然辞去战将编制,安生换回做上元仙子那会儿穿的湖青小裙,窈窕身段分明弱柳扶风,眉宇却再不见小女儿的痴态,无尽岁月和变迁世事终是将这滴柔弱的露珠打磨成玉,连篆刻上的文字都笔走龙蛇,悠远深刻。
天帝思虑再三,这浩如烟海的九重天,布星挂夜舍她其谁,便顺手将夜神的位子派下去,只是璇玑宫赤绫住惯了,分不出去。
这日邝露正于天河尽头细数星辉,近来天幕上垂挂的星子愈发多了,夜夜忽闪如同白昼,惹不少神仙递折子抗议,她其实也忧愁的很,星象向来同国祚天运相连,如今润玉将冥界利索收拾回忘川,锦觅仙子于凡间复生,天魔二界两位老大仿佛集体失忆,记不起先前刀兵相向你死我活的势头,反而和和睦睦的连儿子都敢只身一人放出来,这番太平模样连星星也是愿意看的,自然挂在天上夜夜不肯下来。
邝露收拾好手上,往远处投去一瞥,魔界小殿下不愧水神之子,才区区千岁已能控水,朦胧水雾如臂使指般浮动在他的蓑衣周围,无声无息的布下道迷阵,远远看着是一人垂钓,走到近前却甚么都看不见了。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说起来,锦觅还未复生赤绫上神已有身孕,棠樾该比当今天帝嫡子小上百岁,可幽冥大战时那位拼着元神溃散将擎苍和他大儿子一并剐了,差点身死道消,当今天帝吓得三魂七魄飞个干净,立时取出逆鳞着太上老君起炉炼丹,龙之逆鳞古往今来都是顶贵重的东西,凤凰的寰谛凤翎好歹拔下来不会死,而逆鳞一拔,却九死一生,拿这东西炼的金丹,虽抵不上九转还魂丹却也不差多少,且赤绫行医不知多少岁月,欠她人情的神魔仙佛不胜枚举,听闻往日贵人有难,一个个几乎毁家纾难的把自己珍藏的家底拿出来,天帝药房供着的那些“宝贝”,跟上清天诸位古神、魔界避世古魔、甚至人丁稀少的妖神的“宝贝”比,简直不足一提。
赤绫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神仙,元神筋骨直逼开天辟地的盘古女娲,轻易是死不了的,又被众仙家这些灵宝神药吊了一回,再加上元神里懂事的儿子将斗姆元君给的如意叶子吐出来,替她严严实实护住了元神,莫说手撕两个冥界宵小,就是再撕两个,也稳当的很。
只不过,神仙的子嗣是孕育在母体元神中的,非惑那会儿只是赤绫胸口一缕轻飘飘的魂烟,母体受创时无可避免的也伤了他,若非赤绫将灵力堆在心口拼命护持,怕是天帝嫡子没命足月坠地,即便后来吃了太上老君几炉子仙丹养胎,坐实当年以宴悦星君为首的传言,却免不得胎儿先天不足,赤绫可不想生出条一辈子病恹恹的废龙,于是不顾众人反对,愣是将非惑放在元神里仔细供养百年时光,直到把那缕魂烟补的油光水滑,才允他离体化形。
所以本应坐稳哥哥位子的非惑,如今却比棠樾生生小了三年,一句哥哥叫出口,心尖都在泣血。
邝露日前得了魔尊密信,说是他夫妇二人要去花界小住,顺道过甜蜜蜜的二人时光,便随口编了个由头将棠樾打发来天河垂钓,此处人烟稀少不易闯祸,劳烦她这个新夜神多费心照拂,信后还粘着株七百年的水芙蕖。
芙蕖安神,水芙蕖尤甚,司夜这种昼夜颠倒的差事,若能服用一株,大概十年光景不会觉得困乏。魔尊果然八面玲珑,送礼都这般到位。
只是天河毕竟隶属天界,虽说近百年天魔二界关系越发融洽,做下属的却不好妄自揣测圣意,万一天帝就是不待见这个昔日相好生的孩子呢,毕竟听赤绫上神说,长毛的同长鳞的到底隔着一层,不可交心。还没等邝露纠结完上报天庭的措辞,天帝谕令却也悄悄送到,令中免了她近三月司夜之务,专心照拂棠樾小殿下,令后竟然如出一辙的粘着株水芙蕖,足有千年药龄。
邝露寻来一方没棱角的顽石,随手卷起截袖子扑棱干净,刚四平八稳的坐上准备仔细瞅瞅两株仙气氤氲的草药,余光却瞥见天河远端圆滚滚的走来一团小太子。
要说起非惑和棠樾的梁子,那可是打娘胎里结下的,赤绫自怀了身孕,一直将养百年,成了六界闻名的十好母亲,这古神孕育子嗣就是不同,不但没有丁点臃肿的腰身小腹,反而比往常更添几分妩媚风姿,天帝倒也心大,毫不避讳的领着赤绫四海游历串门,散心养性,寻常仙家一听说天帝来访先吓得心肝蹦到嗓子口,再听带着怀孕的准天后心肝又瞬间沉到脚底,一上一下的忐忑功夫生生将几位年龄大的神仙折腾的告了病,赤绫于心不忍,决定不祸害自家神仙,转而跑去魔界作妖,谁知一见着同样怀孕的锦觅忽然周身不适,三日粒米不进却还吐得昏天黑地,这症状只要离开锦觅十里顿时好转,反复之态快的如同夏日骤雨,天帝脸色阴晴不定的盯了半天锦觅隆起的小腹,大手一挥携自家夫人打道回府,自此千年,一直到棠樾和非惑都各自过了千岁生辰,都没让两人见上一面。
邝露深知其中曲折,两虎相遇必有一伤,座下顽石还没捂热乎层石头皮,便急忙忙掐灵诀瞬移到非惑跟前,拱手一揖,笑道:“邝露参见太子殿下,夏至天热,小殿下怎么一人跑来天河了?”
非惑正提着袍子走,眼前忽然冒出缕湖青色的人烟,一双小胖腿废了好大劲才没别到一起,他歪头从脑袋里翻出神册回忆半晌,想起布星台前那个接替父帝的清秀仙子,顿时一板一眼的还礼道:“非惑见过夜神,近日听闻天河来了个垂钓的怪人,父帝朝务繁忙,无暇他顾,做孩儿的自然要替他分忧,正巧先生布置了观星课业,便顺道过来看看,方才已在天阶上禀明父帝。”
已禀明父帝?
邝露捏捏袖子里的水芙蕖,天帝自然是知道棠樾在天河的,却未拦住非惑,看来有心让这俩小家伙见见面,于是退开引路,“天河星辉弥漫,不通门道的仙人无法参透星云,自然看不清垂钓的人,那不是什么怪人,而是魔界棠樾小殿下。”
非惑听过父母谈论魔界之事,自然知道棠樾是何人,他自懂事以来见得不是大神仙就是老神仙,从来没见过活的小神仙,虽说魔界之人不能算作神仙,可好歹表面看着没有分别,再说,棠樾的父母本就是天界人,魔不到哪儿去。
天河水波潋滟,横亘无垠,周遭清凉水汽被星辉笼罩,无端生出些甜丝丝的气味,非惑沿着河岸踢踏绣龙纹的小靴子,秀气星眸盯着远处缩在斗笠蓑衣下的身影,暗暗算着时间,他磨蹭了半个时辰,跟邝露说要先观星,却是偷偷在看棠樾,这个同龄人好大耐性,竟跟块石头似的杵在岸边,一动都没动过,钓鱼难道这么好玩,能让他投入的成了块傻石头?
非惑从水中捞起把湿漉漉的星子攥进手里,蓝光一闪,便做成串晶莹剔透的星辉手串,编织纹路仿着赤绫腕上的人鱼泪,简直惟妙惟肖,看的邝露心中惊叹,千年幼童便能控水如此,当今天帝都没有这等天资。
非惑左右看看手串,从芥子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盒子放上,迈开小腿一步步走近棠樾,可走的越近那蓑衣斗笠反而渐渐模糊,仿佛步入了个迷魂阵,他偏头看看邝露,却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浑然不觉,便道:“夜神可还能看见棠樾?”
“能。”
邝露睁眼说瞎话。
两人见不着面最好,省的她给两只幼虎拉架,伤着哪个她都吃不了兜着走。
非惑撇嘴,这分明有个水系阵法,却无碍夜神观瞻,看来是他修为浅薄贻笑大方了。
邝露还不知自己一句话引得非惑羞愧不已,只见这位肉嘟嘟的小殿下双掌平抬缓缓推出一层层水波,瞬息将蔓延数十丈的迷阵推了个干净,这可是连她都看不透的迷阵,竟被一个千岁小童随手推干净,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邝露还没感慨完,这位刚刚做完大事的太子殿下还特别谦逊的不好意思道:“非惑修为不精,看不透迷阵,只能动手散去,还请夜神不要笑话我。”
笑话你?
邝露心口一抽,只觉一道闷气堵在喉咙里进退维谷,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太子殿下过谦,过谦……”
堂樾正捏着鱼线仔细天河里还未露面的媳妇儿,忽觉周身水汽尽散,抬眼望去,夜神邝露躬身一礼,道:“小神邝露见过堂樾殿下。”
堂樾大脑卡壳半晌,他随父母久居人界,习惯了称呼辈分,可九重天的神仙们个个神寿绵长,论起来着实费脑筋,来之前娘亲着急出门,只随口提点了几尊常行走的神祇,也没说该怎么叫,他于是搁下手中鱼线,试探着唤了声,“邝露姑姑,可是堂樾在此垂钓不妥?”
他叫完邝露又瞥见非惑正瞪了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过来,一张胖乎乎的小脸白嫩的像刚出锅的奶馒头,腾腾蒸汽里全是戳一下便溢出来的奶香,可爱的像个女娃娃。
“这位妹妹是?”
非惑还没搞明白“邝露姑姑”是个什么称呼,又听见句“妹妹”,顿觉这位同龄小殿下大概脑袋不太好使,父帝曾教导他“以己度人”,不可揭人痛处,便道:“我叫非惑,是天帝嫡子,近日听闻天河这处来了客人,携薄礼来会。”
说罢将手中精致小盒递出去。
堂樾后知后觉的想起当今天帝确有个宝贝儿子,他性子随锦觅,线条极粗,也没听出非惑口中那声“嫡子”的隐晦心思,只欢快的接过盒子打开,入眼一片熠熠星辉,清凉水汽扑面而来,
“真是串宝贝手环!多谢!待我一会儿将媳妇儿钓上来,正好送她!”
“钓——什么?”
非惑偏头看看邝露,是他听错了吧?
邝露干咳一声,盯着自己的脚尖装木头。
“钓媳妇儿啊,你不知道吗?”堂樾收下手串,已将非惑看做自己人,钓媳妇儿这等好事,自然不能忘了便宜自己人,“娘亲说,我们这些做神仙的想成亲须得自己努力,她当年就是亲手将爹爹种出来的,耗费了好几滴金贵香蜜呢,我本体是水鹭,喜欢玩水,所以希望将来的媳妇也是水里的,你要不要一起钓?”
非惑将灵力运上双眼向天河扫去,潺潺流水下除了星石再无其他,连半分生气都没有,更不论媳妇儿了,他终于断定这个魔界小殿下确实脑袋有问题,也不敢说破,只斟酌着措辞婉拒,
“我年岁尚小,还想在父帝娘亲膝下多承欢几年,便不钓媳妇了。”
堂樾遗憾的将鱼线扯回,在鱼钩放上块烤红薯复又丢下去,道:“一千岁也不小了,还是早点打算的好!你娘亲大概忘了教你,竟然连钓媳妇都不知道。”
非惑随手抓了团天河之水,覆手凝出把冰椅搁下,撩开衣袍落座,“我娘亲平时只传授些修炼法门和处世之理,不曾提过媳妇一事,你娘亲可还教了别的?”
“别的?”堂樾皱眉苦思,娘亲每天都说很多话,讲很多故事,可能还教了不少事,但他只记得来天河钓媳妇,“我不记得了,娘亲说她不求我有多大本事,只希望日日有菜有肉,有酒有茶,做个逍遥快活的神仙。”
“日日——有肉?!”非惑瞪大双眼,红嫩的唇角抿了抿,偷偷咽下口水,“你娘亲竟然天天都给你肉吃!真好!”
“……”
当今九重天的太子竟然连口肉都吃不上吗?!莫非遭到了虐待?!
堂樾心中暗惊,余光撇撇邝露,趁她不注意,偷偷靠近非惑问:“你娘亲不给你肉吃,也不教你钓媳妇,她……她是不是不喜欢你?”
“不可能!”非惑眼圈一红,小拳头紧紧捏起来,“娘亲只是不想让我长胖!”
“你先别着急,我觉得也不可能。”堂樾见不得那双红彤彤的眼眶,觉得也要跟着落下泪来,他摸出块腰牌递给非惑,“若是日后你想吃肉,就拿这个来魔界寻我,管饱!”
邝露垂首候在两位小殿下身后三丈,虽已极力闭上耳朵,还是不小心将这番惨不忍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天边阵阵清风拂掠,恍惚间似有一角烟云锦袖,她看了看非惑小殿下仍旧通红的眼眶,深深叹气。
夜神这个位子真真风险极大!
天边清风转瞬刮到近前,云气消散走出位女子,一身烟云锦辉映夏至艳阳,裙摆随步子微微拂动,隐约可见游着条冰蓝色的灵龙。
女子睫羽下眸若秋水,潋滟生光,皎皎似瑶池镜月,盈盈若堂庭水玉,被这双眸子瞧上一瞧,整个炎炎夏日里的燥气便通通凝结成水,滑溜溜的从头顶淌到脚底,凉个清透!
邝露一揖到地,告罪道:“小神失职,没能照顾好小殿下!”言罢悄悄传音将方才对话如实报上。
堂樾刚刚说完赤绫坏话,正踌躇的不知如何是好,还以为非惑会嚎啕大哭着跑到娘亲怀里撒娇,毕竟堂樾自己被父尊训斥后都是这样的,却见非惑只是瞪着双红通通的眼睛一脸倔强的抬头看赤绫,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下撇,一副要哭却强忍着的样子。
赤绫扫了眼委屈巴巴的儿子,先施法将邝露扶起来,“夜神公务繁忙,还要照料两个小家伙,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有怪罪的道理。”
这个有虐待儿子嫌疑的上神长得真漂亮啊,堂樾偷偷将赤绫来回打量了三四趟,方开口见礼,
“堂樾见过赤绫伯母。”
“小殿下玩的开心么?”赤绫手心灵光聚拢,凝出个小铃铛,“这个玉铃由定水璧制成,危难时可保一命,送与你做见面礼可好?”
“多谢伯母!”
堂樾喜滋滋的接过玉铃,这九重天大伯一家都好大方,以后定要常来行走!
“娘亲……”非惑扯了扯赤绫的袖子,“非惑累了,咱们回璇玑宫好不好?”
“好,娘亲就是来接你的。”赤绫揉揉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冲邝露和堂樾点头辞别。
乘在回璇玑宫的祥云上,非惑使劲揉了揉眼睛,似乎更委屈了,“娘亲,是不是非惑哪里做的不好,惹您不开心了?”
“为何这么说?”
“……就是问问。”
非惑自小由润玉亲自教导,性格坚强,鲜少哭鼻子,男儿的眼泪从来不是甚么值得炫耀的东西,他于是背过身偷偷拭泪,稚嫩的脸颊却不经意被一块凉凉的东西划过,睁眼一看,赤绫纤白指尖捏了块剔透龙角,正细细将非惑脸上的泪珠刮干净,
“惑儿有甚么委屈,就说出来,莫学你父帝憋在心里。”
“可是……”
可是父帝说……
赤绫将非惑的小脸擦干,从怀中取出条细丝向龙角上轻轻一按,仔细将之挂在他的脖子上,
“当高位,自需收拾心绪,让臣下揣度,可面对娘亲,百无禁忌,没有行差踏错一说。”
非惑歪头思索一阵,又问:“娘亲,惑儿也可以做日日有菜有肉、有酒有茶的逍遥神仙么?”
其实菜酒茶都可以没有,只要有肉那便是逍遥快活了!
非惑感觉自己的唾液又有狂涌的势头,连忙急急咽下两口,娘亲平时极好说话,就在吃肉一项顽固的紧,谁也劝不听,没曾想这次娘亲却软了话头。
“可以。”
赤绫将手缩进袖口,轻搓冰凉的指尖,缓缓道:“这龙角宝贝的很,你须仔细护好,不许给他人看见,龙角在一日,可逍遥一日,一旦丢了……”
“不会不会!惑儿一定将宝贝龙角保护好!”
千年来不曾妥协的吃肉大事,到头来条件竟如此简单,非惑喜滋滋的摸摸胸口,原来娘亲和父帝教他本事功夫都是为保护这个龙角么,这一定是九天十地难得的大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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