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二十四小时》的试镜地点定在导演冈山寿夫的个人工作室。
六集共二百七十分钟的长度,呈现了一个发生在短短二十四小时内的故事。
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部大男主剧,作为黑道头子的男主角撑起了整部剧的框架和演技。
饰演男主的演员已经内定了,是羽岛幽平。
这部剧现有的卡司构成,是足以包揽半个学院赏的配置。
尽管其他角色都是边角料,照样有一票俳优□□抢破头。
这部剧的选角也很傲娇,不是演员对某个角色针对性地试镜,而是大家无差别地随机抽取片段儿,还不能按剧本上写的演。
绫子一看手里的纸条:你刚刚杀了一个怀孕的女人,这时接到一通母亲打来的电话。你会对母亲说些什么?
见绫子抽中了这段儿,导演冈山寿夫和编剧鹿贺由里子交换一个眼神,心底想:
她没戏了。
事实上,他们并不看好川名绫子。
绫子的演技爆发于她的处女作电影《坂上的夕阳》,可以说出道即巅峰。若不是同年和昭和时代的国宝级影后撞了车,当年的最佳女主角非她莫属。
那是一部被小人物群像撑起的人情味浓郁的电影,故事发生在战后百废待兴的时期。绫子在片中饰演了一位早年丧父,被母亲拉扯长大的孩子。青春期时因叛逆而早早离家,只身从郡山前往东京,靠着在车行打工的微薄收入艰难养活自己。
生活的艰辛、对母亲的回忆、市井的烟火生气……种种元素交织成全片温情的主基调。情感的爆发点出现在女主的母亲去世时,小姑娘坐在昏黄的台灯前摸着母亲为她亲手织就的毛衣,结合配乐大师大岛茂深情创作的旋律,赚取了无数荧幕观众的眼泪。
这部电影的成功,得益于导演和编剧扎实的功底,更亏了在剧中饰演绫子母亲的柏林影后安藤林。
若不是有大前辈把握节奏调动情绪,白纸似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呈现出如此惊艳成熟的荧幕效果。
尽管如此,当年的川名绫子仍是被电影界给予深切厚望的超级新人。
只不过,自从她在第二部电影中以「海街女神」的形象荣登众多宅男的电脑壁纸,后边儿几年接的都是同一戏路的本子。
现在的川名绫子在大众眼中,就是《听海风》里黑发白裙漫步在湘南海岸的聋哑少女,是《樱空》里扎麻花辫穿水手服的清纯校花,是《线香花火》里躺在雪地里看花火不夜天的国民白月光……
都是些无需演技刷脸即可的角色。
小姑娘出道那会儿的灵气都被磨平了。
冈山寿夫看一眼绫子意向的角色:六条花子。在剧中是个与男主角奉子成婚的女人,单方面爱着这个情妇无数的浪子。
他放下手里早已略知一二的绫子的简历,沉沉道:“别紧张,多花几分钟准备准备也没关系。你抽到的这段确实有难度,实力派戏骨都未必能即兴发挥得出色。你也不必强求自己,尽力就好。”
“……”
这话可真不怎么中听。
绫子捏住纸条看了会儿,喃喃道:“那我再好好想想。”
冈山寿夫比了个“请便”的手势。
她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为什么偏要对孕妇下手,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她该扮演执行任务的杀手,还是失手错杀的素人?面对自己的母亲时,她该按惊慌失措的路子演吗?……或许这是最中肯也是最稳妥的选择,通过流泪、颤抖等激烈的肢体动作外露情绪,顺带展示自己向来自信的台词功底,一举两得。
但若是真这么演……会不会显得太俗气?毕竟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绫子蹙起眉,垂着头琢磨一会儿,然后把纸条折进口袋里,脑袋点一点。
“我准备好了。”
冈山寿夫微微一愣,手抬起,示意她可以选择自己需要的道具开始表演。
小姑娘走到道具台前,随手拿起一把刀子掂了掂,又选了一只手机模型。
她在机位和房间的中心点来回走了几趟,定下景别和角度后,冲周围比了个“OK”的手势。
摄影师在三声倒数后一挥右手。
侧身对着镜头的绫子竟悠悠然地弯腰蹲下了。
冈山寿夫盯着绫子呈现在监视器正中的面孔,耳畔是鹿贺由里子的轻叹:“骨点真清晰,果真是一张标准的电影脸呢。”
他绷着面孔,抿住唇,没说话。
小姑娘穿着一身素净的花边衬衫百褶裙,却痞里痞气地岔着腿蹲在地上。左手臂搭在膝盖上,垂下的手捏住薄薄的刀身甩动把玩。右手手肘则撑在腿上,把手机举在耳朵边儿。
她正用为人所熟知的清甜柔软的声音和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话。
语速不疾不徐,尾音落得很轻,刻意拉长四分之一拍,营造出乖乖女的声音印象。
此刻,她正用上一种委屈到极致的、泫然欲泣的语气:
“妈妈,没能及时赶回弟弟的生日,真的很抱歉,您别生气。我给弟弟带了他一直想要的乐高礼盒,你们再等等我,我这就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嫉妒呢。他可是我最爱的弟弟,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啊。”
不知他们CODE娱乐事务所是不是买了通稿和水军,有好一阵子,在群嘲川名绫子演技的背后,还有一片狂热吹捧她台词功底的声音。
很多人会把演员的台词和表演割裂开来看,或是以单一的标准评价两者之一。
在冈山寿夫看来,像安藤林那样能把五分钟的台词不卡壳一遍过,还能兼顾表演的情绪起伏——这才叫真正的台词功底过硬。
眼下,绫子这两段儿台词的节奏和重音都拿捏得妥当,在他眼里,却不过是无功无过的程度。
冈山寿夫的目光牢牢地锁住监视器。
他发现,绫子脸上的神情,与她用声音呈现出的乖乖女形象大相径庭。
她的话音带着哭腔,嘴角却勾起笑意。脸部肌肉是轻松柔和的状态,垂下的眼里却交织着恨意和快意。
一张脸。一双眼神。一道声音。交织了三种不同的情绪,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形象。
她刚刚杀了人。
尸体还在她跟前躺着。
她捏着刀,对自己在电话那头的母亲说:“我会让弟弟度过一个毕生难忘的生日,你们要等我。”
冈山看着小姑娘呈现在屏幕上的脸,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张自身不带情绪的脸:脸极小、骨多肉少、眼神灵气。上镜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脸能展示的情绪层次更丰富,更容易演绎角色的性格和欲望。
他感觉鹿贺在一旁撞了撞自己的胳膊。
侧过脸一看,她正笑着比出口型:
“后生可畏啊。”
*
从冈山工作室出来,绫子看着分布在日历上的行程表,长舒口气。
从今天开始,她总算能真正闲下一个月。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只能一边儿等试镜结果一边躺着当咸鱼了。
坐进保姆车,绫子把高跟鞋一脱,两只脚丫踩在座椅边缘,抱膝坐着。
她把手机当成宝似的捧在膝盖间,开始摁。
一旁的经纪人和小助理就跟孩子考完试后一个劲儿问成绩的家长似的,叽叽喳喳地。
被吵得烦了,绫子终于从粉碎糖果的世界里抬起头,淡道:“我觉得没戏。”
经纪人本乡眉角一塌:“……为什么?”
“导演好像对我有成见,一直冷着张脸,说话也老带刺儿。”绫子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猫儿似的打个哈欠:“还是说,他对谁都是这个味儿?”
本乡还没说话,正开着车的助理又开始一阵阵地问起诸如“试镜过程呢?”“演的是啥?”“见着羽岛幽平了吗?”此类的问题。绫子听得头痛,连忙穿回鞋子,指一指车窗外的西点店:“我在这下我在这下,放我下车,我约了人。”
本乡立马警觉地斜起眼:“你约了谁?男的女的?圈里人吗?”
“……我约了绿川奈奈。”
“哦。”经纪人缓慢一点头,“那你去吧。”
见小姑娘戴帽子跳车关门一气呵成,本乡垂下眼,手在平板电脑上刷着新闻,脑子却咯噔一下,觉得哪里不对。
她摁下车窗,探出一张黑脸,冲早已跑出几米开外的川名绫子大喊:“今天是她们握手会,你骗谁呢?你到底要去见谁!?”
小姑娘回身,遥遥地冲她比一个鬼脸,脚下倒退三步,接着转身,欢快跑远了。
这会儿,绫子正把捏在手心的手机抬起来,解开锁屏,对着置顶在通讯录的星标号码拨过去。
“喂?”那头接的很快。
小姑娘的声音活泼泼地:“在干吗?”
正靠在办公桌边儿看报告的中也一愣,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一边捉摸着小姑娘这个点打来电话的意图,一边模棱两可地答:“在上班。”
“……喔。”糯糯的一声。
闻声,中也放下报告,人坐进椅子里:“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小姑娘像是没睡醒似的,黏糊糊地嘟哝一声。
听她刻意拉长的尾音,中也便没急着搭话,只把旋转椅转了半圈儿,等她把话继续说下去。
果不其然,不出两秒,绫子又开口了。
她犹犹豫豫地,“嗯”了整整半秒,然后带了点儿笑意说:“就是……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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