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名绫子是个嘴甜的小姑娘。
只要她乐意,随时能扬起张花儿似的笑脸,用一通天花乱坠把你夸得飘飘欲仙。
这让小姑娘尤其招长辈喜欢。
中也曾被绫子硬拖去一家街头的铜锣烧小店。
那是场漫无目的的散步,也是绫子最爱做的事儿。
若是在东京,中也压根懒得管她。然而在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横滨,中也只能无奈地跟在后边儿,生怕她出个什么闪失。
店主从铺子后的小窗口探出张慈眉善目的脸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绫子忽然拽住他,脆生生地喊一声“中也君”。
自打二人认识起,绫子就一直喊他“中也君”。这称呼显然不太合适,他俩还构不成从姓氏后带敬语一步三跳到“中也君”这样亲密的关系。
中也却不知从何纠正起。
他索性破罐破摔地叹口气:“哈?”
“你吃过铜锣烧吗?”
中也一挑眉:“见过。”
“那就是没吃过喽?”
他后退半步,先看了看冲自己眨巴眨巴眼的小姑娘,又抬一下帽檐,看了看她身后漫溢出甜腻香气的小铺子,不由嘴角一松,感到有点儿好笑。
“你想吃?”
绫子又一眨眼,可怜巴巴地:“我也没吃过。”
中也忍住笑意,把唇线绷直,摸出钱包向铺子走近几步。
“麻烦给我包一盒。”
绫子雀跃地欢呼一声,双手往膝盖上一撑,俯下身子,凑近了看老奶奶忙碌在铁板上的双手,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杳在长柄勺里的面糊在铁板上落成三排规整的圆,在高温中逐渐鼓胀成型,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香气。
老奶奶用平口铲把凝固成铜锣状的面饼一个个翻面,底面的浅黄色被烤成了浅褐色。从侧面看去,像是充了气般,胖胖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上一戳。
“以前看哆啦A梦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它的手能拿得住铜锣烧呢?”
说着,小姑娘伸出自己的拳头,对住光,颠过来倒过去看一圈儿,一本正经:“莫非它的手心长了个隐形吸盘,啥都能吸得住的那种?还是说它手上能分泌出可食用的强力胶水?……咦,好恶心。”
听完她这番头头是道的分析,中也眯了眯眼:“哆啦A梦是什么?”
“……”
绫子震惊了:“你连哆啦A梦都没看过?”
中也沉默几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开始翻。
他看着搜索页面跳出的那个由诸多球体构成的蓝白相间的玩意儿,“哦”一声:“好像见过。”
“……怎么可能。”绫子仍难以置信,“我爷爷都看过机器猫!你还是个地球人吗?”
“……”
他可能还真不是个人。
中也一顿:“机器猫又是什么?”
绫子:“机器猫就是哆啦A梦啊,就是你刚刚搜到的那个!蓝胖子!”
中也眉角一塌,把手机翻个面儿对住她,手指着屏幕:“……你管这玩意儿叫猫?”
小姑娘不说话了,看他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她摸摸鼻子,又咬咬嘴唇,眼睛犹犹豫豫地眨了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把头撇回去。
这会儿,老奶奶正把一块儿面饼捧在手里,往上边儿厚厚地抹一层提前熬好的红豆沙,又盖上另一块儿饼,压了压,放进纸盒子里。
她连包了六只铜锣烧,装起,盖上纸盒。又把纸盒装进一只塑料袋里,拎给付了钱的中原中也。
绫子迫不及待地凑上来,双手拨开袋子,取出热乎乎的盒子捧进怀里。
她用指头提溜起一枚还挺烫手的铜锣烧,鼓起脸颊对着连吹几口气,再嗷呜一口咬下去。
“……好好吃!”
老奶奶被小姑娘满是惊奇的神情逗笑了:“慢点儿吃,小心噎着。”
有那么好吃吗?
中也半是好笑半是好奇。
他对甜食并不感冒,却被绫子一副如登仙境的反应勾起了食欲,好像还真从那股甜蜜蜜油腻腻的味道后嗅着了不一般的气息。
他把塑料袋折两折,揣进兜里。空出的双手正打算脱手套,小姑娘已经把一枚厚厚的铜锣烧递到他嘴边儿。
他迎着小姑娘期待的神色咬一口,又嚼了嚼。
“……”
不就是块儿夹了红豆沙的饼么。
绫子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扫兴地“诶”一声,背过身子,气鼓鼓地把他刚咬下块月牙形缺口的铜锣烧一口气塞进自己嘴里。
中也僵住了。
绫子的动作像是压根没过脑子。因为过于流畅,便显得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等他回过神时,小姑娘已经把那块铜锣烧嚼吧嚼吧吞了下去,巴掌大的脸带着一双桃花眼转过来:“怎么了?”
“……”
中也沉默几秒:“没什么。”
绫子缓慢眨眨眼,又把注意力转向铺子后的老奶奶那块儿去。
“奶奶,您这儿的豆沙真的太好吃啦。”她眯着眼笑,声音也仿佛浸染了豆沙味儿,甜丝丝的,“又软又糯,比我这辈子吃过的所有豆沙都好吃。”
老奶奶被她逗笑了:“傻孩子,你才多大呀,怎么动不动就说起‘这辈子’了。”
小姑娘把最后一枚铜锣烧叼进嘴里,脸上又是一笑。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用在绫子身上,就是嘴甜的孩子有饼吃。
那天,被哄得开心的老奶奶又给绫子包了盒热乎乎的铜锣烧,还是不收钱的那种。
在边上旁观的中也只觉得惊奇。
长得好看不一定百分百讨巧,嘴甜也不一定能当饭吃。
但若是长得好看又嘴甜,那简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眉眼一弯尾音一转儿,天花乱坠的彩虹屁都能变现。
*
在之后的日子里,川名绫子一次又一次地为中原中也证明:长得漂亮还会撒娇的女孩子,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比如说,她从来不会老老实实对他说“谢谢”,硬要把五个音节拉长成一句“我最喜欢哥哥了”。
再比如,一句“我想找你蹭饭”即可表达清楚的意志,她偏要用上“我想你了”这样暧昧不清的话术。
面对绫子,中也总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会儿,二人正坐在MARINE&WALK二楼的一家夏威夷餐吧里,侧着头去看砖墙上绘着的美女人像。
静了足足三分钟,中也转回目光,看向双眼放空神游天外的绫子。
“你怎么有空跑过来了?”
声音很淡,听起来漫不经心的一句。
“啊……”
绫子被漆在砖墙上的斑斓色彩迷花了视线。她揉揉眼,慢吞吞地转过头:“刚刚在想事儿,没听清。你说什么?”
中也眯了下眼:“没什么。”
绫子揉了好半天,才恍然想起自己还化着全套眼妆。她不由惊呼一声,忙从包包里摸出镜子一看,发现睫毛膏和眼线笔果真在左眼边缘晕出了一片儿黑印子。
“……呜。”
她呜咽一声,低下头,一只手在额前搭起凉棚,一只手抻直叠起的墨镜腿儿,把进店后摘在桌上的墨镜给重新架上了。
中也放低凑到嘴边的啤酒杯,唇角一松,差点儿笑出声。
绫子一藏起熊猫眼,嘴巴就变得不老实起来。
“我刚试镜完,脑子里就想起了你。”她说,“为了见你,我不惜冒着被乘客围堵的风险,义无反顾地登上开往横滨的电车。好在现在终于见着了你,我受的惊受的怕都值了。”
节奏精准,情感到位。所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大抵如此。
换作五年前的中原中也,被她这么气儿都不带喘地一通输出,铁定得臊得面红耳赤,冲她结结巴巴地吼上一顿。
事实证明,臊多了,脸皮也就厚了。
中也喝了口啤酒,舌尖迅速舔一下唇角。接着垂下手腕,用指头捏住杯口,在空中晃了晃。
他熟练地在这通废话中挑拣出重点:“你当真不怕被人认出来?打车也比坐电车好吧?”
绫子摸摸鼻子:“我正好在地铁站附近嘛……”
中也无奈:“你就不能去考个驾照?”
“我才不要开车。”
“哈?”
小姑娘脖子一梗,眼儿一斜,理直气壮:“我要当坐车享福的那个人。”
“……”
的确挺符合川名绫子的逻辑。
中也想象一下小姑娘堪比灾难的学车场景,不由垂下眼,挺不给面子地笑一声。
绫子俯下腰,先把双臂往桌上一叠,又把脸往上一埋。
小姑娘脸极小,墨镜又太大,即便用隐形夹把额发夹在头顶空出上庭,整张脸还是不成比例,看上去像只黑漆漆的猫头鹰。
此刻,猫头鹰张了张小嘴儿,吐出脆而甜的少女声音。
“房子买不成,我也没有赚钱的动力了。”她叹口气,“空捏一把钞票在手却无用武之地,有钱人的寂寞竟然是这种滋味吗?”
前几天刚签下套公寓的某人若无其事地垂下眼,一耸肩,用叉子叉起一片被连啃数天菜叶子的绫子嫌弃推开的沙拉,放进嘴里嚼了嚼。
“我知道了。”
中也被突然直起腰的绫子吓了一跳。
一抬眼,便见小姑娘把墨镜一摘,用晕妆的熊猫眼一瞬不瞬盯住自己:“我给你买车吧?”
“……”
中也沉默一会儿:“不用了。”
“你想要阿斯顿马丁还是法拉利?或者就买辆你上次给别人代驾开的兰博基尼?我觉得还挺适合你的。”
“……”
他能说自己都有了吗?
小姑娘用捏着墨镜的手撑起下颌,一本正经:“我给你买跑车,你给我当司机,从今往后,副驾驶只许给我一个人坐。”
中也只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像颗气球一样被“啪”地戳破了。
合着她买不成房,转头又动起了给他买车的主意。
他揉了揉青筋直跳的额角,按捺住心头不住窜起的火苗,沉沉开口:“喂,我说……”
“……噗嗤。”
身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笑。
挺轻的一声,却听得中也眉角一抽。
中也转身,果然,发现了一颗顶着蓬松黑发的脑袋。那人未被绷带缠起的左眼弯起笑弧,露出一小截鸢色的眼瞳。
他反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臂在椅背顶交叠起来,下巴往手背上一搁。懒懒的,像一只猫。
绫子眨一眨眼,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微地一愣。
然后便听他用带着点儿笑意的轻快声音说:“小姐姐,别搭理中也了,你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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