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逢春足足喝了一坛春醪, 完事儿了又唱又跳,兴高采烈要给云郁表演节目, 看的一众宫人们暗地发笑。
云郁笑容满面,让黄瑾一杯一杯地给他劝酒。一直到贺兰逢春酩酊大醉, 趴倒了席案上。黄瑾过去推搡他身子, 唤了好几下,没醒, 过来跟云郁汇报说“醉了,人事不知。”
此时殿中,除了贺兰逢春外, 都是自己的人。云郁突然发现了一点机会。他面色沉静地站了起来,脚步一声不响地从屏风后出了殿,再返回时,脚步凝重,手里提着一把剑。
黄瑾吓坏了“皇、皇上您这是”
云郁一声不吭,提着剑, 步步紧逼,来到贺兰逢春身边。
从第一眼见到贺兰逢春起, 他就感觉进入了一个噩梦。一个荒诞、离奇,极不真实,好像永远也无法醒过来的噩梦。
他睡着了,毫无反抗之力, 只要一剑下去, 这噩梦就结束了。
他狠心, 双手握着剑柄,朝着他胸口刺下去。那是心脏的位置,一刀就能毙命。他一咬牙一用力,黄瑾连同左右几个侍从,眼疾手快过来拉住了他。
“陛下不能意气用事啊”
黄瑾死命地拦着他“太原王的大军还驻扎在城中。这些人都是忠心太原王的,又个个悍勇不怕死。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知道是什么后果”
云郁疯狂道“朕早就已经不想活了”
黄瑾拉着他袖子,流着泪跪下求道“陛下不想活,还有这么多人要指着陛下才能活。陛下万不能如此冲动。而今朝廷已经是兵连祸结,洛阳一旦生战,天下就亡了。陛下忍心再见到百姓流离,生灵涂炭。”
云郁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克制住了情绪的激动和心潮的起伏。他胳膊酸疼,手都抽筋了。他冷眼看了一眼睡得跟死猪似的贺兰逢春,心里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长舒了一口气,转身道“朕方才一时失仪。”
“太原王喝醉了。”
他控制着语调,吩咐道“殿中寒冷,扶太原王去常侍省歇息,让奴婢们小心伺候着别着凉。”
“奴婢明白。”
黄瑾生怕出乱子,一边安抚着云郁,一边匆忙让人用辇子,将贺兰逢春抬到常侍省的床上去休息。
云郁打量着殿中几个奴婢,冷声道“今日的事,谁要是泄露出去半点风声,立刻拖出去打死。”
一群奴婢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跪下。
云郁的杀意只动了一瞬,他知道现在不是杀人的时机。离开了祈年殿,他心头茫茫然,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黄瑾拿了一件黑色的锦缎披风给他系在肩上,小心翼翼笑道“今是皇上的新婚之夜,皇后在殿中候着呢。照例,皇上今夜是要和皇后一道睡的。”
黄瑾扶着他的手,提醒他上台阶“夜凉,皇上早些回去,别让娘娘久等。等过了子时,就误了良辰了。”
云郁脚步沉甸甸的。
“朕怎么感觉,自己像是教坊里的花娘,这是要接客去的。”
黄瑾笑道“大婚是喜事。皇后虽是太原王的女儿,入了宫,却也是她奉承陛下,不是陛下奉承她。”
云郁叹道“黄瑾,朕觉得好寂寞啊。”
黄瑾说“陛下就耐一耐,忍一忍。陛下是最近朝事太繁琐,心里烦扰着了。只需过了这一阵,等太原王出兵,前军得胜,陛下一高兴,到那时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能得胜吗”
云郁对这场战争,一点信心也没有“兴许没有得胜的那一天。兴许而今还站在这里,被人称作皇帝,就已经是朕最好的日子。兴许会越来越糟糕。兴许要不了三个月,朕就得拱手让出皇位,甚至人头落地。”
“一定会得胜的。”
黄瑾安慰他“太原王一定旗开得胜。”
“但愿吧。”
云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回寝殿去。
黄瑾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走,黄瑾就走。
他停,黄瑾就停。
他心情沉重,不是在赴新婚,而是在赴囚笼。
他失去了亲人、朋友,失掉了名誉、婚姻。而今,他连人生的最后一点快乐和自由也都失去了。
阿福手提着灯笼,恭身站在殿门口。见到云郁,她眉眼低敛,微微福了福身。灯笼光照的圆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似墨水一般深浓欲滴。
“陛下。”
“韩福儿。”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目光望向殿内,却没有心思留意她。
“皇后在里面吗”
“回皇上,皇后正在殿中等着呢。”
云郁黯然道“你去休息吧。今天殿中不要人值夜,让奴婢们都退下。”
他迈步进了殿,宫人们陆续退了出来,将殿门轻轻合上了。
阿福坐在房中,对着灯,独自打量着那支海棠花的簪子。簪子是金色的,白玉雕磨的两层花瓣,中间镶嵌着一颗红色的玛瑙珠,外面是绿玉雕成的叶片,看起来十分精美。
阿福对着那花,一夜未眠。
贺兰逢春睡到半夜,突然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伺候的都是宦官,连一个自己的亲信都没有。贺兰逢春叫来人问“这是哪我怎么睡在这”宦官道“这是常侍奉省。太原王昨夜里喝醉了,皇上怕太原王着凉,让奴婢等人用辇子抬着太原王过来休息,说等天亮了再送太原王出宫。”贺兰逢春左思右想,愣是想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以及到底是怎么被抬来的。大半夜的,贺兰逢春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虚地对宦官说“请回禀皇上,臣酒醒,这便出宫。改日再进宫拜见陛下。”说完,片刻不敢多留,要了令牌,匆匆出宫了。
阿福睡不着,坐在灯下,翻弄她的小箱子,把云郁送给她的簪子,还有韩烈给她的扳指,几样宝贝收起来。一夜更漏声不断,寅时一过,鸡叫声响,该起床了。阿福起身打水洗脸,梳头穿衣,去寝宫那侍奉。
昨夜关上的殿门,此时已经打开。
云郁穿着白色的素丝单衣,只身立在殿中。他没穿鞋,雪白光裸的脚踩在红锦地衣上,殿中只有黄瑾在伺候。阿福偷偷看床上,只见床前的纱幔垂下来,看不着里头的影,也听不着声。
皇后显然还没醒。
黄瑾在跟云郁说话“太原王昨天夜里醒来,就出宫去了。”
云郁纳闷“喝那么多酒,才睡了一两个时辰就醒了”
“太原王海量。”
黄瑾笑说“听说还是头一次醉成这样。也是心情好。”
云郁说“说好了要留宿,结果大半夜就出宫。怎么,怕朕吃了他不成”
他没揪着贺兰逢春说太多,显然是不想提这人了,转而说“韩福儿呢怎么现在都还没来”
黄瑾说“这小丫头身体还没痊愈,奴婢也是见陛下疼她,让她近日多休息,就不到御前伺候了。”
云郁不悦“谁许她休息的朕许她休息了告诉她,让她麻利地滚过来。”
阿福老实地走上去“皇上不吩咐,奴婢不敢休息,就让奴婢来伺候吧。”
云郁见了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着,便是跟平常一样,穿衣洗脸漱口,坐在镜子前,让阿福给他梳头。
云郁精力出奇的好。
他双目炯炯,精神焕发,一直跟黄瑾说话“让中书省,将昨日的奏递送到太和殿。朕一会去太和殿批阅奏章。”
“召杨逸,让他进宫,到太和殿见朕。”
黄瑾说“这么早。皇上昨日说了罢朝,官员们都放假。杨逸他这会说不定还在睡觉。”
“去叫。”
云郁说“朕都醒了,他还想睡觉”
得,刚一醒来,又开始折腾人了。
阿福怀疑这么短的夜,他到底有没有睡觉。
黄瑾领命去了。
阿福一边梳头一边说“皇上大婚,罢朝三日,难得有闲暇。何不多睡一会,干嘛这么早就起。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云郁回想起那凌乱的,几乎要窒息的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进了那帘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感觉黏腻而恶心。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他试过认真去对待这桩婚姻,既来之则安之。他努力放下心结,履行自己做丈夫的义务,他甚至强迫自己饮了一杯鹿血酒。但他回避不了心中的抗拒和不适。一切潦草的开始,又潦草的结束,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地软了下来。他现在浑身难受。他一刻也不想在那张床,不想在寝宫多呆了。他对着镜子里那张虚伪的脸,假意说“而今多事之秋,朕不能偷闲。一堆的事情还在等着朕去处理。”
韩福儿要送他出殿,云郁却叫了他“你跟朕一块去。”
云郁在太和殿中会见杨逸,让他即刻带着自己的书信,亲自去一趟冀州,劝降韩翼。韩翼是他故交,不论他是被谁蛊惑,出于什么理由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云郁都得想办法拉拢他,解除误会。贺兰逢春即将离开洛阳,这给他了一个跟河北各世家大族重归于好的机会。只有让韩氏重新归附,他才有精力腾出手,去对付其他真正嗜血可怕的敌人。
杨逸临危受命,决意孤身前往冀州。
这一去,吉凶难料。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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