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 云郁便带着禁卫军打猎去了。
名为打猎, 实际是去搜山。
云郁一直没回宫, 高道穆看他已经多日未睡了, 劝他说“陛下还是回去吧, 臣有消息了,会立刻禀报陛下。”
云郁没说话, 只是抖动缰绳,驾着马前行。
他看着远处的山峦“那片山搜过了吗”
高道穆说“这山里有猛兽, 听说猎户都不敢去的。而且前几天下大暴雨, 把路冲毁了, 又有泥石流, 现在进山不便。臣派人去搜过, 只是没寻着什么。”
云郁道“进山吧,去找个人带路。”
高道穆劝阻道“陛下,还是算了吧。这山里太危险, 要不臣再派人进去找一找,陛下就别去了。”
云郁道“去找人带路。”
高道穆找了几个附近的百姓,都不肯带路, 云郁亲自来问,不巧撞见一个猎户,听说他们要进山, 连忙摆手, 说“去不得, 去不得, 那山里有鬼哩。前几天小的进山打猎,走到一个地方,听到有怪声。又不像是人声,又不像是野兽,咚咚咚,咚咚咚一直响,吓得小的拔腿就跑,连鞋子都跑掉了。那山上多的是荒坟,大白天都阴森森,进去冻死人,肯定是鬼在闹哩。”
云郁一听,仿佛发现了什么,赶紧问“你说的那地方在哪赶快带路。”
那猎户死活不肯去,云郁答应赏他重金,这人才勉强同意。云郁和高道穆骑着马,带着几十个人,跌跌撞撞进了山。因路不好走,骑了两三个时辰才找到那猎户说的地方。看到一座荒院,院中一人深的野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连忙让人四处搜。
云郁找到韩福儿,将她从地窖里救出来的时候,她浑身都是灰,已经面无人色。她的十个手指上,全是黑乎乎的,是干掉的血,手指甲都挠烂了。嘴边还沾着几缕死鼠的毛。地窖里好几只死老鼠的尸体。
那地窖的土壁上,被刨了一个大坑,黄泥上面还有血迹。他几乎能想象这几天里,她该是有多绝望,又是怎么发了疯似的挣扎求救。
云郁脑子里都是嗡嗡的。
他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当着众人,不敢表现失态,但脚步慌乱,手脚明显不协调。他快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抱起,摸了摸她脸,拂去她脸上的灰尘。他轻轻试探了她的呼吸,她还有呼吸,身体也还是软热的。
他心跳的很快。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脏咚、咚、咚一直跳。好像嘴一张,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跳的他喘不过气。好像一个活物,要从他身体里出逃。
看到她的脸,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刹那,他感觉神智湮灭,灵魂从一堆灰烬中复燃。他感觉自己也像是死里逃生了一般。那一刻他想起的是自己的弟弟云岫。他想起河阴那天,云岫死在他怀中时的眼神和表情。他脸上带着血,身上被刺了好几个洞,他抱着他,感觉真疼啊。洞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但看起来一样疼。他唯一记忆深刻的是恐惧,彻骨的寒意。
“咱们云家的男儿,是烈马,是草原上的雄鹰。从来没有服过输,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
他一直记着云岫临终前说过的话。
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自己早就已经麻木,早就无所畏惧。从河阴那一夜开始,他就是孤身一人了。从名满京都,人人仰慕的乐平王,美貌俊丽,风姿迷人的少年郎,到而今的野心家,篡夺者。他知道世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一个无耻至极,丧尽天良的人。为了谋夺本不属于自己的皇位,不惜引狼入室,屠戮亲朋,落得众叛亲离,声名扫地,而自己则自食恶果,成为贺兰逢春的傀儡。已经是这般境地,他没有什么可失去,也没有什么可忌惮的了。一死而已,有何可惧怎么样都不会比眼下更坏。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会惧,甚至恐惧到四肢冰凉,浑身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爱她吗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像男人喜欢女人那样,对她有,想要得到。
他其实并非离不开她。没有她他也不会死,他也会费尽心机地活,绞尽脑汁地跟敌人去斗。只是那样会很空虚,会少了很多快乐。所以他要哄她,骗她,想办法拴着她。
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没忍住,清鼻水儿掉了出来,跟着眼泪一起,一下子糊到嘴巴上。他感觉自己狼狈极了,强忍着泪,压抑着鼻酸,赶紧拿袖子替自己擦拭。一旁的高道穆看不下去了,走过来蹲下,从袖中拿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替他擦脸。
云郁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变调“拿点水来。”
幸好带的有水囊。高道穆赶紧拿了一只羊皮水囊过来,云郁打开木塞,捏开她嘴,往她嘴里喂了一些清水。然后又拿手绢蘸水给她擦拭了一下脸颊。
阿福恍惚觉得身体漂浮着。她感觉眩晕,眼睛睁不开,视线发黑,意识零散,浑身无力,四肢骨骼有种痛觉。居然会痛了,她已经好久没有痛觉了。她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抱着,有人揽着她的腰,抬着她的手,又兜着她的腿弯,将她放到了床上。
有人给她诊脉,又往她嘴里喂汤药。
她尝不出,只感觉清澈甘甜,是水。她要水,努力配合地吞咽着,尽管嗓子疼的像火烧一样。她恍惚听到帘子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说话。一个声音说“应当没有性命之忧。这几日,先用人参煎服,间以米汤或是清粥,依次少量进食。让她自己休息还原。”有人小声的应着,还有细碎的脚步在进出。她听到一个熟悉清亮的声音,说“去吧。”那声音非常特别,声不大,语调不高,但他一出声四周就特别寂静,好像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他说了一句“去吧”,不一会儿所有杂七杂八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累的很了,感觉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于是很快陷入昏睡。
她太脏了。身上全是灰,又是泥又是血渍。云郁抱她上床前,已经将她外面的衣裳都脱了,让人拿出去烧了,头发上的脏污也大概清理了,但里头的衣服还没及换。两个宫女,一个捧着热水和棉巾,一个捧着干净的衣裳,要上来替她换衣服,擦身。云郁道“东西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朕没叫,不用进来。”
人都出去了。
云郁坐在床边,伸手,轻轻解了她的小衣。
他用细棉巾在热水里浸湿,拧干了,替她擦拭身上。
他不敢太用力,只把比较明显的脏污擦了一下,尤其是脸上,还有手指甲。她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血渍,还有泥巴灰,手背上好些地方磨破了,结的也是血痂。他一向是有些强烈的洁癖的,以往若是看到这么一双手,怕是要离的远远的。若是碰到他一下,恐怕三天吃不下饭的。这会却全然想不起。他见用帕子擦不干净,便从小匣子里拿了把小剪刀,替她把藏污纳垢的指甲剪了,还有指甲盖边的破皮。他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干过这种事,跟张飞绣花似的在那两个眼睛盯着她手慢慢剪,生怕不小心剪到了肉。
幸好,不算是太笨拙,总算把十个手指剪的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小月牙了。
他索性坐到床尾边上,给她擦了个脚,把她的剪指甲也剪了。
她睡的很安稳,并没有被他给弄醒。
云郁发现她裙子上有血,还以为她受了伤。找了半天没找到伤处,他思索了好半天,才明白究竟。他心里有些毛毛的,感觉头皮子发麻。他是个男人家,哪懂女人的事。成人时受的教育就是,女人身上的血,是污秽的东西。女人若是来月事,就不能跟她同房睡觉,因为脏,有晦气。只有过了那几天才能碰她们。他想起原来宗族里有个人,那汝南王,有个很出名的事,就是跟女人月事有关。汝南王辈分比他大一辈,称叔叔,但其实年纪跟他差不多大。云郁十几岁的时候,常跟他来往。这人喜好男色,极度讨厌女人,性子也暴躁,娶了个王妃,成天把人打的头破血流。据说有一次就是因为汝南王跟王妃一块睡觉,结果王妃突然来了月事,弄脏了床被,汝南王将其一顿暴打。这种事传出来,宗室都引为奇谈。那汝南王就是个疯子,断袖断的人尽皆知,把王妃当奴婢丫鬟的揍,揍成重伤,还把人撵出府去,弄的太后亲自出来训斥,最后逼他和离了的。宗室兄弟子侄们,都知道他,私底下都笑,最喜欢议论他,开他的玩笑。云郁记得他少年时第一次听说这种传闻,心中那种隐约古怪的、嫌恶又猎奇的感觉。反正受了点影响,每每一看到女人,就想起这汝南王那桩公案,多少觉得有点恶心。
他本能地有点畏惧这种,想叫人来,又怕她难堪,被人传出去了,宫女多嘴多舌,多丢人。想不管她,又看不过她这么脏兮兮的躺着,只得硬着头皮,用帕子替她擦洗。
完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过了这一场,完全可以去当稳婆替女人接生,根本不用怕什么血光之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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