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云郁不放她走的。
但由于南梁入寇, 战局形势不利。云郁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担心洛阳的安危, 唯恐自己有一天性命不保, 到时无暇顾及, 加上也害怕皇后那边再生事端, 所以提前送她走。
云郁准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再从禁卫军中挑选了最忠勇善战的二十个人, 每人配一匹最好的马,送她去并州。临行前, 阿福去索还自己的箱子, 云郁没给, 说“这么久, 都忘了放哪了。”他给她准备了一个小箱子, 里头装着沉甸甸的金银。阿福打开箱子,有些惊愕,这是她八辈子也赚不到的财富。这么多钱, 大概是将她的下半辈子都考虑好了,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可供她衣食无忧。
她不该贪图他的钱的, 可是想到自己的将来,她还是厚着脸皮接过了。
云郁亲自送她去城外。
那会陈庆之的大军步步逼近,他忙的乏术, 阿福本打算自己默默离开的, 没想到他执意要送。出了大厦门, 到了黄河岸, 这也是韩烈离开时,阿福送行的地方。三月初春,河岸上伸展着杨柳,柔枝千万,阿福想起,两人相识迄今,已经一年了。
这个年关过的艰难。
因为云灏北归,还有陈庆之入寇的关系,整个洛阳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几乎感觉不到新年的气氛。即便是元宵节那夜,云郁也在忙着议事,连元宵都冷了,也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阿福站在马车跟前,看看云郁。她穿着一身绿罗裙,戴碧玉色的头钗和耳坠子,云郁穿素白袍子,白玉簪挽发,身材颀颀秀秀,容色清清冷冷,干净的不像个帝王。
她说“陛下。”
他笑了笑。
他笑的恬淡从容,如沐春风,全没了私下里那般执拗癫狂的模样。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友人,在做一场普通的告别。他对外人,总是这般温柔和煦的模样,阿福有点怀疑,那个曾经拿着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不要离开,歇斯底里大叫的云郁,是不是自己在那暗无天日意识混乱的七天七夜里幻想出来的,其实只是一个梦。
他身后站的是高道穆,还有几十个侍从,阿福犹豫着要怎么同他告别,然而种种言辞皆不合适,最后只能将包袱交给身边人,敛裙在他面前跪下,冲他磕了三个头。
“奴婢韩福儿,向陛下辞行。”
她说了一句祝福语“愿陛下洪福齐天,千秋长在。”
云郁听到这句,眼睛里顿时泪花闪闪。他强自振作了精神,上前搀扶起她,笑道“去罢好自珍重,走了就不要回头了。朕当初心血来潮,拿了你几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今分手,送你二十匹马,二十个忠勇的武士,这买卖是赔大了。”
阿福道“陛下的恩情,韩福儿谨记在心,永世不忘,终有一日会报答。”
原来,拥抱一场,最终归结起来也只是恩情。
她的陪伴之恩,如观世音,施舍肉身,予他慰藉。他的护佑之恩,给她前途,保她平安。
君臣之恩,主仆之义,唯独不是关雎之情。
阿福坚定地说“请陛下相信,韩福儿不是朝三暮四,忘恩负义之人。”
他泪光闪烁地笑“罢了,不要你报答。你只到了并州,回个音信便是了。别让朕独自担心。”
阿福看到他强颜欢笑,还有他眼中闪烁的泪水,心中有一瞬间的怀疑他兴许是真的爱自己,真舍不得自己的。她有种错觉,他的样子,仿佛是同她在永别。她上马车的时候,看到他是真的眼泪流出来了,当着侍从和大臣,哭的泪如雨下。
出了洛阳城,渡过黄河,有大道过河北,直通并州。阿福一路上,都在留意沿途的环境,她发现各地的州郡村落,比她多年前从北向南经过时要破败的多了。村庄里看不到多少人家,田野也荒芜的厉害。这几年河北和并州的战乱,给生民庶黎造成了毁灭。村庄集镇被搓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坞堡这是一个分裂割据的信号。每逢战乱时,百姓们单家独户难以自存,就会依附地方豪强,然后在各州郡修建起一座座坞堡。每一座坞堡,都是一个大型军事组织,有城池有围墙,有人管理,有人负责耕种,有人负责打仗,就好像一个小王国。一旦有战争发生,坞堡可以起到战斗壁垒的作用。对于百姓来说,这是可以依附活命的东西。然而对于皇帝来说,意味着地方官僚机构的衰落,帝国彻底失去对于州郡的控制权。这些坞堡各自为战,内部自给自足,有自己的首领,自己的刑名,不会再听从帝国中央的号令。阿福站在云郁的角度,有点替他难过。州郡毁颓至此,难怪当初贺兰逢春可以从并州长驱直入洛阳不受任何阻碍。
北方是这样,洛阳南面呢
如果魏国的地方州郡已经是这个情形,那陈庆之要攻打洛阳,恐怕会势如破竹了。人心翻覆太快,如果整个帝国的上下官僚、军队,都认为帝国不可保,而采取消极之策,那整个国家的组织力量就会溃散。哪怕陈庆之仅有七千人,也可以在魏国境内纵横奔驰,如入无人之境。
她有些害怕,但不敢多想。
护送她的这二十个武士,倒是尽职尽责。阿福还担心怕离开洛阳,这些人别撂了挑子,把自己卖了。不过一路走来,这些男子汉们,还都坚守岗位。
白天赶路,夜里休息,到饿的时候,便喝水,吃点干粮。干粮就是牛肉干,还有干馕,天气又冷,冻的硬硬的,咬都咬不动。阿福吃了几天感觉肚子里都硬邦邦的了,便想了个主意,找了个农家,买了口锅来,一到了饭点,就在野外搭锅煮饭。
阿福是开朗的人,刚离开洛阳那几天,还有些惆怅,但过几日,心里就都放下了。她笑嘻嘻地搬石头垒灶台安锅,使唤这些男子汉们帮忙捡柴,打水。众人吃了半个月干粮,肚子里没有一点热乎劲,早就受不了了,看她要做饭,顿时十分积极。
阿福把牛肉干切成块,干馕也掰碎,丢到锅里煮,加上点盐。大火加柴一煮开,肉的香气就出来了,众人一起围到锅边来,口水直流。阿福又跑到荒地上摘了点野菜,野藠头,还有野韭,全一股脑儿地切碎,加到锅里,煮成一大锅牛肉野菜汤。
众人高高兴兴,一人分食一大碗。
没多久,阿福便跟这帮老爷们混熟了,一个个,全都叫的上名字,知道他们的乡籍,出身,还有大概经历和背景。他们当中有个领头的,叫陈尚,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说话做事稳重。阿福同他攀关系,张口闭口叫陈大哥,私下同他聊天,说“陈大哥,你们在禁卫军多久了”
陈尚说“快一年了。我们都是陛下登基之后才加入禁军的。”
阿福好奇说“你是怎么想起加入禁军的人家都说,禁卫军是软骨头,木雕泥塑,打不得仗。都说陛下是太原王的傀儡,太原王打一个喷嚏,陛下都要胆战心惊。与其加入禁卫军,还不如跟太原王混。天下谁人不知,太原王是早晚都要登基的。”
陈尚听了这话,有些不满,瞪了她一眼。
阿福故意激将他,想试探他对云郁是不是忠诚“难道是因为陛下给了你很多的钱,或是许了你高官厚禄可若是陛下败了,他给你再厚的许诺可否不值钱,只是空话。还不如早点找一个靠谱的主子,做长远之计。”
陈尚有些怒容,盯着她说“姑娘,我知道你是韩将军的妹妹,韩将军又是太原王手下的人。我不知道你同陛下是什么关系,可陛下既然派我等亲自护送你还并州,临幸前小心嘱托,让我等必定保你周全,想来待你也是情深义重。你即便心有旁骛,想另择良木,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怒气勃勃道“太原王残忍暴虐,滥杀无辜。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配做天下之主。陛下是仁义之君,心系朝廷百姓,我们想为国效力,为君尽忠,是人之本分。何来高官厚禄,金钱利诱之说。如果让太原王登了基,等于是只要手里有刀,连强盗都可以当皇帝。如此天理何在,公义何在我只不愿意替这样的人卖命,让自己的父母妻儿生活在刽子手一般的君主治下而已。”
云郁登基后,一直在千方百计组建自己的亲军。招募义勇,在华林园亲与交谈,演试武艺,隔三差五带着人去郊外打猎,其实也就是练兵。这陈尚应该是其中的一员。阿福听他提起河阴之变,言语十分愤慨,大有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样子。
他甚至还替云郁辩解,说“河阴之失,非陛下之过。当时三十万禁卫军齐解甲,三千王公翘首共盼太原王入洛,陛下又正遭贬官,失却君王的信任,随时有性命之忧。即便他想抵抗,又岂有回天之术无非顺时应命,想办法寻求出路罢了。而今天下人却都把河阴之变的罪过推到他头上,说他和太原王沆瀣一气。陛下现在是两头遭排贬,两头受气。我等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陪伴君侧,尽忠职守。”
其实还是有人,愿意维护云郁和他的帝国的,只不过这样的人太少太少。
阿福看着他,道“你不该来送我的。”
她有些遗憾道“你应该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身边才最需要你这样的人,哪怕多一个,都是好的。”
陈尚冷着脸“陈庆之入寇,洛阳正当危急,臣等已发誓,誓死追随陛下,本是不想随姑娘北上的。只是陛下吩咐,臣等不敢不遵从。”
陈尚只是偶然一次说了这样的话,那之后估计是知道自己失言,好久没跟阿福说话。在陈尚眼里,韩福儿的身份很矛盾。韩烈是太原王手下的忠将,她应该是靠太原王那头,不过她跟云郁,又好像有些暧昧。
立场难说。
不过阿福倒觉得这陈尚挺耿直的,仍旧和他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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