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见

小说:小山重叠金明灭 作者:刀豆
    她找不到路, 天又黑了,不得不躲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下, 勉强安歇。

    说是个庙, 其实就是个半人高的小神龛子,三面墙,上头搭着瓦,里头供着尊朽烂的雕塑,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阿福将庙里的杂草清理了一下, 用毡子铺上。她拾了柴来, 生了一堆篝火。

    夜幕降临。

    四野荒凉, 冷嗖嗖的,她坐在火边, 双手抱着膝盖, 目光望着眼前红红的火苗,心中有些迷茫。

    她想我在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漆黑的夜晚, 一个人在这漂零在这寂寞无人的旷野,仿佛被全世界遗忘。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感觉有点凉。她弯了腰, 双脚并拢,把下颌抵着膝盖。

    她伸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小腹平平的, 什么也摸不到, 但她知道有个小生命在肚子里。这几天, 呕吐的感觉消下去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肚子里的这颗小种子, 好在还没什么异状。

    希望能平安无事吧。

    她无计可施,只能祈求上天的保佑。

    她握紧了挂在胸前的那枚平安符。

    阿福经过绥阳时,遇到了一队人马。

    他们有好多人,一两千,都骑着马,穿着甲胄。阿福看到他们为首的士兵举着黑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韩字。

    “韩”,阿福对这个姓氏有点熟悉。

    姓韩的,能出动这么多兵,必定是哪里的世家大族。而且这些人出现在绥阳。阿福看他们的方向,好像跟自己一样,都是往安阳去的。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好像是赶急事。

    阿福不远不近地跟在这队人马之后。他们赶路的时候,她也跟着赶路,他们停下来休整时,她也停下来喝水吃东西。连跟了好几日。

    这正是大名鼎鼎,冀州韩氏的兵。

    领兵的人叫韩耒,是韩氏的二公子。

    韩耒此番正是奉其兄之命,赶去安阳勤王的。有士兵看到阿福在跟着他们,私下去跟韩耒说“将军,有个奇奇怪怪的人,一直跟着咱们的队伍会不会是探子要不要让人把他捉起来,严刑拷打问问他什么来历”

    韩耒远远打量那人,感觉有点奇怪。探子不会离的这么近,这人好像单纯也是个同路的。韩耒策马,带着一队人过去,问道“你是谁为何跟随”

    阿福看着面前这位体格健壮,面孔黝黑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了斗笠,难为情地羞笑“韩将军。”

    她认得这个人。

    云郁刚登基时,韩氏造反,被杨逸劝降之后,韩氏的四位年轻公子曾一同进京,在太华殿拜见云郁,向新君请罪。

    阿福见过他们一面,有印象。尤其是这位韩二公子,长得相貌十分威武,骑马站在阿福面前,看着就跟一座山似的。听说这人是冀州第一勇士。

    韩耒也认出她了。

    这个小姑娘,长得挺让人印象深刻的。尤其是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明亮有神,鹅蛋脸圆润乖巧,五官清丽秀美。

    “我见过你。”

    韩耒见是个好看的女孩,心中微微一动“你是陛下身边的宫女。穿鹅黄衣裳,头上戴着朵珠花。你叫什么名字”

    阿福道“我叫韩福儿。”

    韩耒道“你也姓韩咱们是同姓。”

    韩耒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也不怀疑她意图,听说她去安阳,便带着她同行。

    四五日后,到达安阳。

    贺兰逢春的大军,已经在昨天抵达了。

    贺兰逢春虽到达安阳,却遇上下暴雨,黄河水位猛涨,无法作战。对于云郁跟贺兰逢春来说,形势很不利。

    云郁想夺回皇位,就必须杀回洛阳。

    然而洛阳北边是黄河天险,河道宽阔,本就是天然的军事屏障。眼下又正是夏季涨水的季节,普通的小筏子,冬天还行,夏季,根本就不敢下水的。

    如果陈庆之据守河桥,死守洛阳不出,云郁这头,根本就没法打。要打,就必须要渡河强攻。贺兰逢春即便有一万人,也很难冲锋。敌人在黄河那头以逸待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船在水面上,就是活靶子。

    云郁昨夜已得到情报,陈庆之这些天已准备了大量的弓箭、武器,并建造了好几艘战船。他手下的南梁士兵,本就是吴人,生在水乡,天生的会游泳,最擅长的就是水战。而贺兰逢春手下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是旱鸭子,在陆地上横行霸道厉害,到了水里就要摇摇晃晃,而且一个个超级怕水,还晕船坐个船都要吐的七上八下。

    让这帮旱鸭子们去渡河作战,简直是难为人。

    众将士齐聚在云郁帐中,脸色都有点凝重。

    贺兰逢春道“臣已经让人在赶制竹筏,建造战船。等雨一停,水位稍退,立刻渡河。不论如何也要夺回洛阳。”

    云郁面色忧郁,他对这场战役一点把握都没有。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到。本来以为能勉强渡河,然而一夜暴雨降下,黄河水位瞬间涨了四五米。陈庆之是南梁人,千里迢迢来北土做战,本来应该他水土不服,结果现在成了他背靠黄河,占尽优势,自己成了劣势。眼下要夺回洛阳,就必须用自己的步兵,去跟陈庆之的精良水师进行水上作战。他想到这一点就心堵得慌,只觉一肚子窝囊。

    怎么轮到他头上的,净是这倒霉事儿简直是撞了邪了

    没办法,只能等雨停。

    这么大暴雨,这么大的洪汛,船一到河面就被掀翻了。人都淹死了还打仗。

    那时韩耒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进帐来拜见了。他比贺兰逢春来的晚一步,但也算赶到的及时。云郁嘉奖了他一番,便问起眼下的难题“你手下有没有水性好,擅长水上作战的士兵”

    韩耒道“冀州的士兵,都不会水性。臣也是旱鸭子,晕船。”

    果然。

    这一群爷们都还晕船,这叫什么事。

    云徽见君臣都眉头紧锁“何不想个办法,将陈庆之引到黄河这边来”

    此言一出,顿遭了众人的一通白眼。陈庆之又不傻,明明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水战,稳稳守着黄河不好脑子坏了才跑到河对岸来。

    现在的问题是,人家不必要过来,但你必须要过去。

    一时想不到良策,云郁只得让众人都退下了。

    雨声哗哗的,一点一滴,都敲打在心上。

    人倒霉,连天都要跟自己过不去。

    也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这水位何时能降。云郁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跟这眼下的暴雨一般。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阿福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站在暴雨中。她此刻就在云郁的军帐外面,离他不过数十丈之遥。

    多亏了韩耒带她,否则她也到不了军中。

    她一直在等,等云郁跟贺兰逢春还有大臣们议事。他们议了很久,足足一个多时辰。阿福就一直站在雨里等。幸好她戴的有蓑衣斗笠,不至于淋雨,然而雨太大,还是有水渗进了衣服里。风又大,雨又冷,冻得人浑身冰冷。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

    她知道韩烈也来了,但她没有见到。问士兵们,好像说韩烈受太原王之命督造战船去了。韩烈也辛苦,这么大雨,还在外面督造战船。

    她害怕遇见皇后,故意躲在辕门后。不过她的担心有点多余,这么大的雨,皇后根本不可能出来。但她还是一直提心吊胆的。过了好久,她看到贺兰逢春、韩耒他们都出来了。

    贺兰逢春脚步匆匆,也穿着蓑衣斗笠,眼睛看路,并不看两侧,显然是没心情注意那些闲杂。雨大,天又黑,其余人也没看见阿福。只有韩耒知道她在这,见她淋的跟个落汤鸡似的,有些可怜,告诉她“帐中没人了。陛下在里头,你去吧。”

    阿福拦着他“韩将军,能不能替我通报一声陛下。”

    她的声音在大雨里有些模糊不清。

    韩耒叫过辕门处的一名士兵,让去帮忙通报陛下。

    阿福说“多谢将军。”

    韩耒有事忙,要去安排大军在此扎营,也没空照顾她。韩耒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你好自为之。我要去了,大战在即,我也没空帮你什么。”

    阿福点头“我知道。”

    士兵得了韩耒的话,进帐去通报。

    “陛下,外面有一名女子求见。”

    云郁站在帐前听着雨。帐外黑夜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轰轰隆隆的水响。这么大的雨,连灯笼都不能点。帐外竹竿上挑的灯笼,都被大风吹的在雨中乱晃,仿佛在上下跳舞一般,而灯笼中的火光早灭了。值守的士兵们,标枪一般立着,动也不动,都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陛下。”

    士兵见他没反应,再次道“辕门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云郁神思不属,心中惦记着眼下的战事。半晌,才收回心思。

    他其实第一遍就听见了,只是无心理会。

    “叫什么名字。”

    士兵说“她叫韩福儿。”

    云郁听到这个名字,面上没有反应。

    他脑子里是空的。

    他已经快想不起这个名字到底是谁了,只觉得有点陌生。

    他脑子有些不够用。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是谁。

    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离开洛阳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对他而言,已经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用自己空余的大脑,依稀回想起一点久远的往事。就好像是做过的梦一般,醒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抓住一点碎片残影。对他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平心静气,语气凉薄道“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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