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桃李之庭·其三

小说: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石梁玉在小龙门待到傍晚,因白日里数术得了成钰的认可,一时间在内院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专门训教纨绔子弟的地方,能出一个如外院苦读学子一般的人物也着实不易,老教习们一一考校了他的学问,发现其算学与实务策都不差,稍加历练足以出仕做官。

    “……你的算学和实务策皆不差,内院里尽是些逞凶斗狠的纨绔,长此以往,恐怕有损你的才学,你可回去向你父亲说不必在此消磨光阴,外院更适合精研学问。”

    带石梁玉来的数术考官道:“这恐怕不行。”

    “为何?”

    考官道:“这位石公子,是石太尉的亲子。”

    一瞬间,石梁玉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惊疑视线,仿佛他就宛如一块本就不该出现在芝兰之地的淤泥。

    有人冷笑道:“老夫却不知道有什么官是石太尉张口要不到的,却要来这寒窗苦读之地受罪?却不知是谁批进书院的?督学可知道了?”

    考官指了指上面,道:“督学自然知道,让我带一句话给各位教习——莫忘圣人之言。”

    那些大儒教习们抬头一看,学堂正中央挂着四个字——有教无类。

    被无话可说的教习们告知明日需按时来听课后,石梁玉一脸平静地从书院离开,离开前发现顶沿上刻着“灞阳”二字的车驾还停在书院门口时,又折回去数步。

    “请问,灞阳郡主还没出来?”

    被询问的人白了他一眼:“托你的福,灞阳为你说话,被督学叫过去课业加四倍,等明日成太傅来时,还要挨太傅一顿骂。”

    石梁玉道:“为何?”

    “为何?”那人啧啧两声,“看来你是不知道今日考场里遇上的人是谁,在明辞典录的著者面前说他的文作有纰漏,还问为什么,真是愚昧无救。”

    石梁玉一僵,这才反应过来,那年轻的督学竟是成钰。

    他是偏远的西北之地出身,本以为能写出明辞典录的著者少说也要不惑之年,谁料得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共同尊敬的座师竟是这般年少。

    ——好一个“有教无类”,只怕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在他们眼里一开始就是一个异类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书院,去寻石府本该在此等他的马车时,又被书院的门房告知石府的车夫见他久久不出来,早就驾车先回府了,让他自己走回去。

    ——好一个石府嫡子。

    这世上的荒唐之事太多,仿佛也不差他一人。

    白日里季沧亭为这座书院添上的一抹亮色随着落日的余晖缓缓沉入黑暗里,石梁玉抱着书卷,走过川流不息的街道,与谈笑的行人擦肩而过时,他看到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除夕共话的期盼。

    一切与他无关。

    恍惚间走到石府的正门前,只见大门紧闭,只有远处一扇侧门开了半面,石梁玉正待回府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飒沓马蹄声响传来,他正要避让,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还真是石莽的儿子啊?”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人影逆着光打马而来,光芒收束后,他看见一身红装的少女下了马,汹汹冲来。

    石梁玉本以为又要挨一顿奚落,却见季沧亭冲到他跟前,猛然刹住,一脸期冀道:“壮士救我!”

    “……嗯?”石梁玉退后半步,“郡主有何指教?”

    “没有指教,我哪敢有指教,这趟是想向你请教才对。”季沧亭踮着脚尖在马背上挂着的狐绒袋里找了找,翻找出几张写着数术题的纸来,“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咱们有缘为同窗,有难也得同当,我家督学有时候不干人事,拿这种人神共愤的数术题毁我青春,你能不能——”

    石梁玉愣了愣,道:“郡主是想让我替你做这些数术题?”

    “不不不,你告诉我怎么做就行,我见你对那本又臭又长的明辞典录还挺有心得的……”季沧亭挠了挠耳垂,道,“你可有什么手抄笔记?我想借来看看。”

    石梁玉怔了片刻,道:“那我回去拿,郡主是不是进、进府……”

    这里不是他的家,那一句留人歇脚的话,溜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用不用,我跟你爹有旧怨,在外面等就好。”

    石梁玉心里松了口气,道了声请她稍待,便从侧门进入了石府,进门之后,他回头看了看,便见季沧亭等在一面落满了碎雪的藤墙前,一身红衣宛若夏日最热烈的花,见他回头,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石梁玉莫名觉得有些惊怕,心潮一波波拍在封闭已久的神思上,宛如一个被冷不丁喂了满腹沸酒的雪人,浑然不觉肚肠已融化。

    这种恍惚一直持续到他踏入自己的院落时,嗅到一股不正常的炭烧味,整个人才陡然清醒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太尉大人嘱咐本夫人操持少爷的起居,你们可得给我仔细检查好了,什么破衣烂衫的,全都烧干净。”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其中便有季沧亭想要的手抄笔录,和他娘给他缝制的旧袍,如今却被一一从房内搜出来,丢进了屋外燃烧的炭盆里。

    一个披着熊裘的美貌女子,坐在院中的铺了暖垫的圈椅上,小口嘬饮着侍婢奉上的香汤,见了石梁玉来,笑道:“咱们石府可不是什么乡下地方,太尉大人位高权重,我这个做庶母的,也得帮着给大人分忧解劳,今早大人还说了,少爷怎么说也是他的嫡子,这些旧物该处理的就都处理了。本来是想等少爷回来一起商议的,却不想少爷竟这么晚才回来——”

    在这石府里,石莽就是天,短短两日,全府上下便知道了,他是个不受宠的、乡下来的嫡子,既没有惊人的才华,也没有石莽的偏爱,相比而言,这个据说是某个地方节度使庶女的嫣夫人,好像更值得巴结。

    整个院落里飘散着一股如野草一般的恶意,石梁玉宛如被钉在原地,直到仆役从他屋内搬出来一面写着“梁氏”二字云云的牌位时,他才瞳孔一缩,猛然冲上去。

    “按住他!”

    这些人早有准备,石梁玉动身的瞬间便一拥而上将他制住。

    “少爷,你别怪我们,这都是大人亲口吩咐的。”

    仆役们找来柴刀,将牌位放在地上,或许是石梁玉的目光太过于骇人,他们迟迟未下手,直到嫣夫人出声一喝,才闭上眼睛劈了下去。

    “一群酒囊饭桶,砍个东西也磨磨蹭蹭的……”

    作为石莽的新宠,嫣夫人来炀陵并不久,平日里风闻石莽落魄时曾有妻有子,见了石梁玉后,便隐约猜到了这是石莽那元配的牌位,起初石莽暗示她做这事时,她还是怕的,但探查了口风后发现石莽是真的厌弃这元配,她又依仗着身孕,便放肆起来。

    石莽给她撑腰,灭去元配留下的一切痕迹,那是不是就在暗示要把她扶正?

    太尉府女主人的位置太过诱人,只要她得了石莽的欢心,往后她的母家也会一步登天。

    如是想着,嫣夫人面上又浮现出得意之色,见那牌位被劈成四五节,又向左右斥责道:“咱们石府是短了银子不成?这炭盆烧得这么冷,想冻死本夫人和肚里的宝贝吗?”

    残渣木片和着泥尘一起被扫进炭盆里,噼啪的燃烧声里,石梁玉将木然的脸埋入掌心,混沌中他听见嫣夫人古怪的指点声。

    “这东西是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叫都不会叫的?”

    叫什么?为什么要叫?反正……也没有什么神佛来救他,从来没有。

    随后他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翻,继而四周一片片惊异的呼喊声,随后便是嫣夫人凄厉的尖叫。

    石梁玉茫然地抬起头,只见满目如缟素般的雪庭里,那些先前还不可一世的石府之人伤的伤跑的炮,尤其是嫣夫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被马鞭甩出一个齐齐整整的叉,崩溃地怒指着不速之客。

    “你敢在太尉府行凶?你疯了吗!!”

    “一回生二回熟,我也不是第一次打你们家的人,这种事习惯就好。”

    直接破门而入的季沧亭说着,一脚踢翻烧着石梁玉母亲牌位的炭盆,一张本来清艳如夏花的面容,在看出那堆木片本是一面牌位时,立时笼上一股肃秋般的杀机。

    她回头对石梁玉道:“你家的事我本不该管,只是圣人有言——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人之立世当怀捭阖之志,此等恶臭不堪之地,我劝你还是早断为宜。”

    那嫣夫人捂着脸尖叫了若久,却只见闻声而来的侍卫只在院落外看了一眼便不敢进来,立时目眦欲裂道:“你是何人?可知道你这般撒野,太尉回来了,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季沧亭将地上的木片一一捡起,拂去上面的炭屑,甩着被烫了几下的手,满身俱是来自战场上的浑然凶煞之气。

    “你最好在你家石太尉哭得更响些,若他真有这个胆子敢来讨,灞阳季沧亭随时候教!”

    石梁玉在人群后呆呆地看着季沧亭的背影。

    他从不信神佛,可此时却不得不承认,神佛就在这里,她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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