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桃李之庭·其四

小说: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这一日过得既漫长又倏忽,石梁玉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热酒酿,和对面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的季沧亭。

    灞阳郡主又凶又能打,果非虚言。

    大约是刚刚连打带骂地消耗了一些体力,季沧亭的胃口格外地好,面前的海碗已经摞起了三层。

    “……我是真没见过有哪家官宦人家的儿女有你这么惨的,比惨我比不过你,不过我跟你嗦,我爹娘也是长年分居,过得要离不离的。小时候我常常因为这个赌气,这时候邻居就会牵着我去这条街上,我想吃什么他带我去,所以后来慢慢地,一来这儿我心情就好多了。”

    石梁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季沧亭是在安慰他,低声道:“谢、谢谢你。”

    “你也不用谢我,我在石府里打了人,或许会累得你难堪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三个月后正是春闱,左右束脩都送过了,我看你不如就住在书院,成家的在炀陵设有德光、钧平两座学苑,我去请督学给你安排一下?”

    若没有白日里那番白眼,石梁玉或许便答应了,但此时在听到那是成氏的学苑时,他的手指不由得扣紧了碗沿:“多谢郡主,那学苑我就不去了,我……我还是要回去的。”

    “为什么?”季沧亭不解,皱眉道,“便是今日没有这出,在那样的家门里,你能安心修习学业?”

    石梁玉道:“这是我娘的遗愿。”

    提到一个娘字,季沧亭不由得想起了襄慈长公主,戳着碗里余下的酒酿,道:“你娘是什么样的?她跟你亲吗?”

    石梁玉抿了抿唇,道:“我娘待我很好,父亲当年离家上京前,留给我娘一块璞玉,说那块璞玉打磨光滑时,他必闯出一番功业来接我们母子。因这一句话,我娘便日日擦拭打磨那块璞玉,又从她与父亲的姓氏、共那块璞玉一道为我起了个名字。”

    “原来你名字里是这个‘梁’字。”季沧亭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会帮你是因为我总觉得名字里带‘玉’的大多是好人,你娘说不定冥冥之中在天上保佑你呢。”

    或许吧,如果她真这般有灵,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保佑自己?

    石梁玉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继续道:“只是后来我年纪渐长,父亲仍无音讯,家中越发落魄,那块早已被打磨得晶莹剔透的璞玉也当出去了,数月前,我乡试中举,回家后,母亲便撑不住了。听人说,她最后的遗愿,便是死后能与父亲同葬。”

    季沧亭动容道:“原来这就是你上京的理由,抱歉,今日是我莽撞了。”

    石梁玉来到炀陵后,第一次自然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才要谢谢你保住了我娘的牌位。至于太尉府……我会回去,答应我娘的愿望,总要做到的。只是郡主今日为我得罪了太尉,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报恩才是。”

    他既然如此表示,季沧亭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月上天心,结了饭钱翻身上马,朝他粲然一笑。

    “我平生最喜纵驰天下,你若想报答我,那就即日起振翅图强,学他一身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令得天下太平,好教我他年出关,能白衣放马。”

    ……

    那一日季沧亭帅气地回府,到家和阿木尔吹完自己的壮举后,忽然发现那几张本该请教石梁玉的数术题还是一片空白,此时也不好再去把人叫出来,只能哭唧唧地熬到半宿把题赶完。次日一早便满脸困倦,去书院领策论试的批复时,果不其然因为态度懒散,被到书院检视学业的成太傅单拎出来一顿教训。

    “这写得什么东西?你看看坐你同堂的婉婉,礼学三法,写得头头是道,陛下今早还问你考得如何,你让老夫怎么开口?”

    季沧亭被训得两耳发麻,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向正骂在兴头上的的成太傅行了个礼。

    “督学派小人来问问,太傅的训导结束了吗?督学想检验郡主昨日的数术题做得如何了。”

    成太傅一噎,季沧亭捉机往门外挪步:“太傅,数术也很重要啊,将来我嫁去您老成家,不会勤俭持家可不行,您说对吗?”

    成太傅气得拿毛笔试卷把她砸了出去:“明年就把渊微送去南方,我看你们怎么腻!”

    季沧亭嬉皮笑脸地跑了出去,去成钰处的路上,忽然瞧见廊角出三两个在书院读书的贵女,正在安慰一个正哭得伤心的少女。

    “……三年一征乃是朝中所定,婉婉你得想想家中父母。”

    “我知道,呜……可那赵贵妃不知道挞死过多少秀女,我不想进宫,我不想……”

    季沧亭没太听清楚,撑着走廊翻身而下,走过去问道:“婉婉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庾光还是王矩啊。”

    “灞阳是你啊。”其他少女招呼她坐过来,“婉婉今年十六岁了,她家本该进宫的长姐前两天忽然得了重病,天使说选秀不可耽误,就将她家秀女的名字改成了她的。”

    季沧亭愣了愣,她知道按例三年一选,官家与民间的女儿七三分成,像她这般家里还是有些显赫的重臣门庭,十有八九是得中选入宫的。

    比自己还小一岁多的同窗要做舅舅的妃子,这感觉颇为怪异。

    “我常年在军中,选秀的事儿没怎么听说过。”季沧亭捏了捏耳朵,忽然想起向婉婉的父亲向大人掌管户部,正是成太傅之前建议太子续娶一妇好巩固地位的门庭。

    旁边的少女轻拍着向婉婉的背,叹息道:“灞阳你不知道,之前婉婉听说成太傅来她家里问她是否介意入东宫为太子继妃时有多高兴,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第二天那负责选秀的人就上门了,仔细想想,别是石莽怕太子得了向家的助力,特地来捣乱的吧。”

    “这还用想,铁定是石莽这狗贼刻意的。”季沧亭转头道,“婉婉你要是不想嫁,我过两天请太子哥哥托人把你的名字划了不行吗?”

    旁边安慰少女说:“哎这可更使不得,选秀的事向来是石太尉负责监督的,之前徐相家里那大女儿知道自己被选上了,硬是在天使到来前一天,在街上抓了个落魄秀才成亲,结果被石太尉参了一本不遵国法,徐相那么德高望重,都被罚了三年俸呢。”

    罚俸事小,清名有损事大,石莽在官场中嗅觉极为敏感,若季沧亭今日敢插手,他明日就能编出一个婉婉父亲与宫中私相授受之的罪名。

    向婉婉闻言,红着眼睛抽泣道:“灞阳,你不用、不用为我周全了,我十二岁时心里就有殿下,可殿下只当我是妹妹,我……这些年,我事事都做到最好,可他还是对谁都淡淡的。”

    谁都知道,宣帝嗜食寒食散,当年更荒唐时,甚至在石莽的建议下派出采花使巡游天下,但遇好颜色的妇人,无论是否有家小,一律掳劫回宫。

    采花使听上去是因季沧亭当年杀官之事而停任,实际上她知道,这是成太傅等人死谏数年的后果,一度将宣帝逼得罢朝一个月,才捡了她这个台阶,下旨取消了这种延续十几年的制度。

    如今无论哪家贵女,都知道如今的大越后宫,便是一个巨大的火坑,恩宠如日中天的赵妃和石莽里应外合,将帝心把握得牢牢的,宫中原本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儿日子都不好过。

    向婉婉擦干净了眼泪,道:“……父母之命,我不敢违背,太子殿下不愿娶我,我也不勉强,只是想到将来若是在宫中行走,难免会时常见到殿下,到时我便是他的庶母,连祈愿他平安都需得谨守分寸。一时伤情,让你们看笑话了。”

    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婉婉你不用怕,很快就到了除夕宴,陛下必然会和往年一样让我进宫守岁,到时我直接同陛下说说此事,若是能成,我会尽力为你争取,若是不行,你再考虑考虑。”

    朝中石莽极得圣心,向婉婉并不怀什么希望,挨个抱了抱季沧亭等几个闺中密友,道:“季侯在边关抵御匈奴,朝中又苛扣军饷,本就处境艰难。国事为重,灞阳你还是别开这个口了,以免惹得圣上不快,又迁怒于季侯。我明日就会去退学待选,你们要好好地,尤其是你灞炀,太傅都是为了我们好,你别再惹他生气了。”

    其他少女也红了眼眶:“为什么朝廷倾轧,要殃及到婉婉身上,她甚至都不求什么太子妃的位置……”

    看着向婉婉离去的背影,季沧亭心头蒙上一层阴影,直至进到成钰平日督学所在的晚钟堂时,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她才眉头舒展开来。

    “七姑姑!!”

    穿着小黄袄的小皇孙迈着短胖短胖的腿儿一个猛子扎进季沧亭怀里,狗崽子似的拱了几拱,抬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都回来几天了,怎么不去东宫看我?我的小弓箭能射到十五步啦!子习叔跟我说,等我再长得和窗台一样高,就把他家传的连珠箭教给我呢。”

    “你子习叔的十八般武艺,有十七般被我暴打,跟他能学到什么……哎呦这小胖子,让姑姑掂掂几斤了。”季沧亭把卫瑾抱起来转了个大圈,逗得他咯咯直笑,“昨天跟你父亲去梅雪山了?”

    卫瑾嗯了一声:“父亲说我娘没见过梅花,才把衣冠冢立在那里,我把梅花摘回来让宫女做了好几个,给我娘烧去一个,这是个给你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的香囊,隐约有新磨的梅花香料气息,季沧亭又是一顿狠夸,知道成钰就在里面,把卫瑾抱进内厅,熟门熟路地翻出个九连环给卫瑾拿着玩儿,随后便绕过屏风,走到正在闭着眼睛写字的成钰面前。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议。”

    成钰并未睁眼,一边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写着什么,一边问询道:“那几道数术题应该不至于让你愁思至此,发生何事?”

    这是成钰的小习惯,他在想事情时,为了集中精神,会盲默一些诗词,若能完美地写下一首,那便表示思考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

    季沧亭低头一看,只见他所默的乃是屈原的《九歌·国殇》,旁边已经堆了五六张同样的废纸,大多都是写到“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一句时,笔迹开始不稳,继而废掉重写。

    “你听说过向婉婉要被选进宫里当我舅舅的妃子了吗?”

    “听说过。灵初今日送瑾儿来时,她曾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如果她当时来向灵初剖白心意,或许可以自救。”

    季沧亭往成钰的肩窝上捶了一下:“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懂事的人倒这个霉?她是不想让太子为难,连我说要进宫替她说话,她都怕累及到我爹,你这么聪明,总该告诉我怎么才能帮婉婉啊,不然我以后抄谁的作业去?”

    “帮她不难,可石莽不会轻易罢休,你可知晓?”

    “我又不是第一次得罪他。”季沧亭隐约察觉出成钰心中有事,问道,“你这样的闲人,不是很早以前就打算过两年归隐山林过神仙日子吗?怎么今日写起了‘九歌’?是朝中有什么异动吗?”

    她话音一落,成钰那一笔便多了半寸,他停顿了片刻,抬眸看着“严杀尽兮弃原野”这一句中写毁了的“杀”字,片刻后,他收了笔,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前倾看着季沧亭的眼睛。

    “朝中内外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你如今觉得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决定插手后也必然要承担之后的代价,你可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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