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吉原哀歌

    成为花魁是我曾经的梦想。

    姐姐说我有这个潜质。我的外表很突出,在这个遍地红妆的吉原都可以算是鹤立鸡群,学习各种乐器艺技似乎也比别人有天赋。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等级,吉原也不例外——同样都是游女,底层艺妓像草一样任人践踏,高级艺妓却能被众星捧月地环绕,过着普通人都难以企及的富贵生活。

    只不过,想要爬上去并非易事,成为花魁更是比登天还难,为了应付站在权力顶峰的客人们,高级艺妓不仅要有极其出色的外貌,还要才华横溢——和出身书香门第的贵公子们诗酒花茶,和社会中各行各业的精英们谈天说地,和年老的权臣花前月下,用青春的身体慰藉他们枯寂的心灵。

    既要像贵族女子一样高雅不俗,得到权贵们的青睐,又要委婉依附,使男性得到出身高贵的女子不曾带给他们的满足感。花魁是集美貌、艺技、才华、智慧于一体的女性,花街里最昂贵的商品。

    “光好看可不行,愚蠢的漂亮女人下场都不会太好。”夕颜不屑地冷哼,我猜到她是在讽刺隔壁京极屋的蕨姬花魁,一个蛮横傲慢的女人。

    “但是你不一样。你长得比我漂亮,学习能力也非常强,还很聪明。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出色的花魁。”

    “我哪里有姐姐漂亮呀。”我苦笑着帮夕颜挽起头发。

    “不要妄自菲薄了,关键就看你想不想而已。”

    “我对当花魁没兴趣哦,只要能待在姐姐身边就很满足了。”

    “这种日子是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的。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我瑟缩了一下。

    夕颜握住我的手,神色染上了些许凄凉:“我知道这种方式让人很难接受,但对吉原的女人来说,想要好好活下去就只有依靠身体和男人。”

    夕颜别过头,看着窗外飘飞的落花,轻声道:“普通人或许可以依靠天赋,依靠努力,实在无能懒惰,还能依靠父母家人。可是我们这些人呀……”

    我们这些人……

    .

    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死,和像狗一样跪着活,你怎么选?

    乍一看,大部分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他们衣食无忧。但当你让他们饿到濒死时,也许他们的选择又会不同了。

    我选择了尊严。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有人说是因为难产,也有人说是没出月就被迫接客,身体无法撑住,就劳累死了。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连她过去的事情也不得而知——在吉原这种罪恶交织的地方,人际关系只有交易和算计,谁会在乎一个妓·女的死活?父亲的存在更是笑话,想必我母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孩子的生父是谁吧。

    为了保证持续获得经济利益,游女们会尽量避免怀孕,妈妈在平日里也会强迫她们服用避孕的药物,一旦不慎怀孕,就会被强制堕胎——不一定是药物,一些无人性的妈妈甚至会把游女生生殴打至流产。我不知道母亲在这种环境下是怎么怀胎十月生下我的,我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怀孕对游女百害而无一利。

    为一个风月场上相识的男性拼死诞下子嗣,有意义吗?为了一个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孩子搭上生命,值得吗?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因为我没有体会过何为母爱,不出意外的话,我以后也不会成为母亲。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死,我背负着罪孽而生,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夺去了给予我生命的人。

    .

    我是被一些母性尚存的女人们轮流带大的。也许是因为所谓的姐妹情谊,也许是弥补被迫剥夺生育权力的遗憾,一些女人会对降生在吉原的“不速之客”伸出援手,我就在她们的帮扶下度过了婴幼儿期。但这种抚养是不可能长久的,毕竟她们自己也陷在泥潭里,自顾不暇。

    我很感激她们,但我没有办法记住她们的脸,从记事起我已在这片烟花之地流浪,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偷鸡摸狗的事经常做,为了填饱肚子也吃过垃圾剩食,有几次被妈妈桑抓进店里,又拼命逃出来,成功的话就继续流浪,失败了就被打得半死,然后继续逃。

    其实去店里依附妈妈桑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尤其是对一些长得漂亮的孩子而言。可以吃得饱,穿得暖,也许还有机会被培养成高级艺伎。但我不愿意,我在这里长大,在某些方面相当早熟,我知道成为□□意味着什么,衣食无忧的代价是很昂贵的,要用尊严和人格去换。

    我宁愿饿死在街头,也不要做他们的狗。

    可是事与愿违,弱者是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我慢慢长大,这张脸开始给我带来麻烦,有越来越多妈妈想把我抓进店里,我只好不停地逃跑,像老鼠一样躲进不为人所发现的角落,东逃西窜。

    .

    第一次见到夕颜,是在地牢里。

    被关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双手被绑缚在一起,没有食物和水,牢里暗无天日,寂静得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什么都听不见。妈妈说,只要我祈求她,她什么都可以给我,水,食物,舒适的生活,数不尽的金银财富,应有尽有。

    我朝她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她拿起棍子朝我身上不要命地打。冬天的皮肤本来就脆弱,粗糙的木棒狠命砸在身上,疼得让人发疯。我张大了嘴,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哑粗粝的喘气声,但终究没有喊疼,也没有向她求饶。

    妈妈像丢抹布一样把我扔在地牢。浑身上下都剧烈地疼痛,周围像冰窟一样阴森寒冷,我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出地牢。光明一点一点地缩小,声音慢慢地也消失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感受着自己身上体温一点一点地下降。

    我瞪大了眼睛,尽管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要稍微动弹,伤口就撕心裂肺地疼。会死的,会死在这里的,默默地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和腐烂的环境融为一体……

    不甘心……

    .

    “你……”

    什么?

    “……”有人在说话吗?

    “你……为什么……不求饶?”

    “……”谁?

    有光照在身上,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被刺得生疼。似乎是女人的声音,在说些什么,但我听不太清,也没有办法回应。整整三天滴水未进,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想活下去吗?”她似乎这样问。

    我……

    “死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她在我面前蹲下,伸出去抚摸我的脸:“你的抗争没有意义。白白丢了性命,伤害你的人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活下去……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希望。”她的声音很轻柔,没有夹杂任何恶意,和那些男人女人们尖锐的叫声完全不一样。我人下意识朝温暖源靠近,她的手温暖又柔软,被抚摸过的地方开始恢复知觉,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在地牢里化为一堆腐肉。

    “要不要跟我走?”她问,同把什么递到了我嘴边,温热的,湿润的……是水!

    我用最大的力气张开嘴,贪婪地吮吸生命之源。她似乎笑了,拍着后背帮我顺气,温柔的动作让我想起婴儿时期襁褓中的抚摸。

    我的第六感很强,能敏锐地感受到谁对我好,谁对我怀有恶意。从小到大,投射到我身上的视线都是恶意满满的,男人充满欲望的眼神,妈妈看到有价值的商品时的贪婪眼神,□□敷面的女人们看垃圾渣滓般的眼神,就连那条和我争抢食物的流浪狗,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想我去死的气息。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温柔”。

    很难形容那种感受。心里暖暖的,很舒适,想要靠近那个人,只要待在她身边,就会很满足。这些都是夕颜带给我的。

    .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夕颜直接说出了我一直在逃避,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可是我做不到。”我苦笑道:“我没在办法和大家一样游刃有余……我讨厌男人。”

    男人高大,强硬,有着碾压女性的体格,只要落在他们手上,往往连反抗都做不到。他们又手握权力和财富,以此来支配作为消费品的□□,只要看到那些挑选商品般的视线和被欲望支配的眼神,我就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可是只要成为花魁,就不用什么歪瓜裂枣都接待了哦。最起码可以为自己挑选符合心意的客人。”夕颜歪着头笑了笑。

    “合心意是不可能的吧,我觉得男人都很恶心……还很虚伪。”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明明是因为男人有欲望,□□才存在,他们自己也喜欢花天酒地,又要用鄙夷的眼光看我们,好像我们是世界上最低贱的存在。凭什么呢?”

    “凭规则是由强者指定的。”夕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人类社会一直在向更加文明的方向发展,但弱肉强食的本质从来没有改变过。强者支配一切,弱者苟且偷生,世间向来如此。所以不要抱怨,不要祈求他人的怜悯,能够救赎你的只有你自己。”

    她站起来,拉着我走到窗边,摇指东方——是皇城所在的方向:“那边住着这个国家金字塔顶尖的人,绝大多数人生来就只能匍匐在他们脚下。可如果你能站在我的位置,你能让他们匍匐在你的脚下。制定规则的人,一言九鼎的人,掌握了国家命脉的人……都在讨好你,以得到你的青睐为荣。”

    “可那不是尊敬,他们只是把我们当玩物罢了。”

    “我知道啊,但比起被任何人践踏已经要好很多了,不是吗?你有选择的权力,能够获得别人的尊重,在店里会有分量,妈妈也不敢对你颐指气使。”

    我不语。

    “还能保护别人哦,就像我对你们四个那这样。千鹤这姑娘一直傻傻的,被蕨姬欺负成那样了都不知道还手。”

    “我……”内心强烈地动摇了。

    “而且,”夕颜的神色变得非常悲伤:“我是罪臣之女,被充为官妓,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了。但是你可以,趁年轻拼命攒够钱,给自己赎身,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很美哟,会有很多善良又有趣的人,不像吉原,就像地狱一样……”

    她哽咽了。只要一提到外面的世界,对任何事情都能淡然处之的夕颜就会情绪崩溃,我想她一定比谁都厌恶吉原,无比地怀念过去。她一哭我就慌了,我的姐姐非常坚强,喜怒不形于色,一旦她有情绪流露,就说明她已经悲伤到了极点。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让她哭,希望她不要那么难过,于是我帮她逝去眼泪,靠在她耳边坚定地说:“我会努力向你靠近……我会保护你,保护千鹤,保护大家。”

    如果成为花魁就能保护重要的人,那我愿意奋不顾身。互相守护着,咬着牙也要撑下去,等到攒够钱的那一天就替自己、帮助大家赎身,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那个时候,我就能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世界上了吧。

    .

    后来愿望真的实现了。

    只是活下来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碰到刀柄的那一刹,千鹤掐紧了我的脖子。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坚硬如铁的利爪钳制住气管,倒刺轻而易举地划破肌肤,血流如注。我放弃挣扎了,其实这个结果也不错,最起码我能够死在千鹤手里,不用被□□大卸八块。想杀死我的男人们也死了,胸腹被千鹤撕开,躺在地上睁着空洞的双眼,带着困惑和怨恨。我还死在了他们后面呢,挺不赖的。

    当我的血流在千鹤手上时,她的动作突然迟钝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变得僵硬,突然间利爪就松开了,久违的空气冲进肺部,呛得我咳嗽不止。

    千鹤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双抓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把整张脸都挠得血肉模糊。“快……跑……”她喉咙里发出不似人言的声音:“不能……伤害……璃……”

    我怔怔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千鹤。她似乎在和自己作巨大的斗争,竭尽全力压制杀戮的欲望,布满血丝的双眼流下眼泪,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没有关系哟,杀了我吧。”我笑道。

    别再伤害自己了,你不是老是说不能在脸上留疤的吗?如果能让你不要那么痛苦的话,杀掉我也没关系的,这场灾难的起因原本就在于我,你是被我连累了。

    奇迹般的,右手竟然能动弹,我向她伸出手想要拥抱她,眼里却闪过明晃晃的刀刃。

    我紧握着那把诡异的刀,把它对着千鹤!

    那一瞬间大脑空白,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左手已经抓住了插在左肩上的刀柄猛的拔了出来,紧接着我从地上跃起,在千鹤头上凌空举起刀刃。

    鲜血的味道让人兴奋,刀刃切割皮肤的触感让我激动到浑身颤栗。杀戮吧,杀戮吧,让整个世界被鲜血洗礼,我们一起在血与肉的罪恶中狂欢……

    我听见自己近乎癫狂的笑。

    伤口在快速愈合,五感似乎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了,黑暗中一团模糊的视线现在清晰无比,刺鼻的血腥味中似乎可以识别出内脏的腥臭和木质家具被烧烬的味道,耳朵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并且分辨出它们来自何方,离我有多远。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想要去发泄,去破坏,去杀戮,用刀刃隔开别人的喉咙,吸食温热的血液……

    终于解放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我,我是最强的,要把所有人都杀光!

    我是……

    瞳孔在看到千鹤头颅的那一刹骤然紧缩。

    女孩的身体倒在地上,血还从脖颈处汨汨流出,把我脚下的地板染得一片血红。她的头颅被我抓在手上,已经失去生命意识了,嘴角却微微弯起,保持着微笑的弧度。

    仿佛有一把刀狠狠地捅进心脏,在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不停地翻搅。意识慢慢地恢复了,我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头颅,只觉得从头凉到脚,连血液都被凝固。

    我……

    对了,我是九琉璃,生长于花街吉原。那个女孩叫千鹤,是我的挚友,性格单纯天真得让人头疼。初夜前夕,我用簪子刺瞎了买下自己的贵公子一只眼睛,被当场砍翻在地。第二刀直接对准心脏,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恍惚间却看到千鹤往自己身体里注入了什么,紧接着她就变成了怪物,杀掉了数我之外的所有人。本来她也要杀死我的,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却恢复了一些理智,她犹豫了——

    然后我砍下了她的头颅,杀死了这个用生命守护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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