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原临也确信自己一开始在看着。
只是看着而已。
那个小姑娘非要以那样的方式活着,可实际上和平和岛静雄,和岸谷新罗,和羽岛幽平,和他们,和这些人类没有任何区别。无聊,幼稚且自私。
是的,自私。
她以为的拯救行为其实只是自私的再版,是个人意识的折射而已。自信可以救下全世界的人,就像永远站出来阻止一切不公的愚蠢正义,活成想象中的漫画主人公。
她那时候十三四岁,在路边制止家暴妻子的男人,拦下遭受校园欺凌的戴眼镜懦弱男学生,夺回飞车抢劫犯手中的皮包……然后被骂多管闲事,被愤恨,被讹诈。
被她救下的男学生用仇恨的视线恶狠狠地瞪过来,几乎是以一种撕心裂肺的语调,控诉她多余的出手——
“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些家伙之后会怎么对待我!做英雄很爽吧,被撒气的人可是我啊!我要你多管闲事了吗?!!”
他看着她瞬间缩紧的瞳孔和不知所措的神情,竟感到不知名的愉悦和嘲弄。还是太年轻了,那孩子什么也不懂,凭着本能和冲动行事,只是满足自己的理想国度,想象着能把世界建设成更好更完美的样子,仅仅如此罢了。
一个人在幼年被抛弃,也许会觉得自己一生都是被抛弃的。
他用冷漠的眼睛看着,等待她崩溃的那天到来,最初就并不信任的心情终于抓住了那孩子稍稍迷茫的瞬间。接着理所当然地远离,反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朋友或感情,只是他的阶段性观察结束了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百里奚是个怪物。
她明明知道社会不是仅仅如此的东西,她明明知道人的劣根性,她明明知道他是个永远的旁观者。
“百里小姐啊——”他故意这样喊她,然后一如既往地笑,“拯救一个人类可是件漫长又麻烦的事情,而且……”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心脏位置,轻声道:“要从这里开始。”
所以再后来她认识了什么人,什么朋友,什么老师,谁教她做人,谁陪伴她青春,谁递送爱意,都与他无关了。
——“我知道他是个坏得让人恶心的家伙!又傲慢又奸诈,中二病晚期!还暗恋全世界的人类!”
那个时候黑色长发的姑娘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但眼泪还是顺着眼眶滑落,她不停地拿手掌去擦脸上的水迹,因为用力过大导致脸颊上的红印愈发明显。
——“他这个人,从开始就不招人喜欢,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停地套出别人的心思,干了那么多的坏事,非常非常的过分……但是……但是,我还是不想让他死掉……”
明明嘴上说着恶毒的话,却一直违心地露出难过得像是要死掉的表情,眉毛紧紧揪成团,宛如被谁深深伤害,失望的神色充斥眼瞳。
「啊,我不过把她当做观察人类的实验对象而已。」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抛弃她了,所以任性一点也没关系的。
“再见,我的小姑娘。”
最后的抛弃。
他把她丢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街道,让跨越千里来救他的女生一个人面对混乱的战场,让她再也找不到他。
那姑娘说遇见他当天,是故意没带家里钥匙的。她寄住家里的人全去庆祝小孩子的生日,留纸条让她随便吃点什么然后打扫卫生洗盘子收衣服,早点安静上楼睡觉。
“所以我就跑出来夜游啦。”她后来这么解释,混着孩子气的笑容,笑得理所当然。
她跟他告白那天他正好受了点伤,被拖进医院后就被铺天盖地的关心裹了一脸。
“你怎么回事啊中二青年中二大叔中二社会人?哇肾,你的肾都要被捅出来了!真的不要紧吗感觉看起来都快当场去世好几次了喂!”
他当时躺在病床上就笑了:“你啊,用这种口气说话,你是我女朋友吗?”
“折原你是不是被人打傻了?我要不要喊医生来看看你的脑神经???”
“——要当吗。”
“什么?”
“女朋友。”
“……卧槽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了很可怕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不对……”她捂着脸有些惊慌,“这是玩笑吗,现在补一句[我喜欢你]还来得及么……”
百里奚喜欢吃甜的东西,他后来有一次看见高三的她跟学校里的风纪委员走在一块,那个少年穿着校服套着袖标,一副高傲又冷酷的样子。在转身同她说话的时刻却表现得很温柔,假装不需要然后将密封好的冰淇淋蛋糕丢给她。
百里奚在W市C大上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和她的张姓朋友跑去喝酒,结果两个人在街边抱头痛哭,差点被路过的摩托撞上。
百里奚去H大研学,跟她曾经的初中好友分在同一个宿舍,果然没过几天就再次分道扬镳。他收起手机,将几个毒-贩头子的照片匿名发给了学校检举系统,彻底做了一回三好市民。
百里奚暑假前在好几个兼职网站上发了简历,接受的职业类型包括服务员、发传单、清洁工等等。他看见红底的证件照,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那孩子高中替补的跳高比赛,还有堆积在某处无用的水晶奖杯……她再也没跑步了啊。他看着照片,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还有那句话——
“百里小姐啊,拯救一个人类可是件漫长又麻烦的事情,而且……要从这里开始。”
他指着她的心脏,曾经说拯救别人要从那开始。其实何尝又不是等待她来拯救自己呢。
如果是她的话就可以吧。
因为那姑娘就是个怪物啊,面对他这样总在一定的距离外盯着想要得到东西的人,一直躲在安全的场所的人,却还能说出要救他这样的话。
“所以我决定不再逃走,虽然也会有隐瞒和欺骗,但对于那些跨越艰险终于抵达我面前的人类,我想要堂堂正正地去面对。”
……
然后她死掉了。
真的死了,毫无征兆的,把生命留在了过去,在所有人都大步向前的时光中,只有她永远停在了十九岁。
他有时候会想,自己买橘子干什么呢,哦,那个小姑娘就喜欢这种东西,对了,她已经死掉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已经将她彻底忘在脑后,然而夜里靠着巷口,少女的面孔又会突然出现,就算过了两年,三年,她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那里。他同她在十几岁那些年所共同拥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经消失无踪。
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他还要活下去。
他没去参加她的葬礼,也没再接触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他想不论她认识了什么人,什么朋友,什么老师,谁教她做人,谁陪伴她青春,谁递送爱意,都与他无关了。
再然后他撑着伞站在那栋楼下,看着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孩子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手忙脚乱地收衣服。她一边应和着谁的话,一边哈哈笑着不好意思地朝室内喊:“抱歉抱歉,刚刚忙着煮粥忘记了。”
“这都能忘记吗?!”
“这不是赤司先生生病了吗,我总不能把人家丢在沙发上然后自己跑去收衣服吧!”
“要我说你就别管他,反正淋点雨也不会死。”
楼上热热闹闹,他将伞倾斜着,柄端靠在肩膀上,从伞面下仰起头,刚好看见了一无所觉的黑发少女。她明亮的黑眼睛闪着天真稚气的光,混着孩子气的笑容,好像长开了些,虽说还是有点婴儿肥,但下巴变尖了,整个人看起来明艳又阳光。
她手上抱着被吹进来的雨丝弄湿的衣服,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露出纤细的小腿,黑头发依旧长长的,飘散在背后。旋即毫无预兆的,少女兴许是感受到了视线,突兀地偏过脑袋,随意往外扫了一眼。
他低下伞面,雨滴噼里啪啦地顺着防水布料滑落,鲜艳的红遮住了他的脸。他转过身,顿了顿脚步,随后慢慢地走远了。
——“百里小姐啊。”
他听见二楼那家窗台响起熟悉的女声,大概是在同屋内的人对话:“话说。”
——“拯救一个人类可是件漫长又麻烦的事情,而且……”
依旧是清脆的语调,还带着一丝不解与平静:“楼下有个奇怪的人……”声音逐渐远去,愈发微弱,最后消失在雨中。
——“要从这里开始。”
阳台的拉门被哗啦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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