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什么」
这个在今天看来有些偏向青春伤痛文学的话题若是让从前的百里奚来回答,恐怕她会以一句“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我的灵魂”作结。
十年过去,那时还在念初中的小姑娘翻遍了中外的典籍,从泰戈尔、济慈到聂鲁达,从顾城、爱伦坡到谷川俊太郎,七拼八凑,逐字逐句地揣摩,誊抄,只为了念给喜欢的男生听。
小刀,红瞳,轻佻,笑和欺骗。
百里奚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名为爱的东西,是十五岁看到[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这句诗第一个想起的人。
诗是聂鲁达的。
背着双肩包的黑发女孩,试探去牵走在身侧男生的手。夜晚烧烤摊的烟味扑鼻而来,掩映在香樟后的路灯闪闪烁烁,飞蛾落在窗台上,巷口雾气弥漫,树枝上悬挂着老式路牌,还有停靠的锈迹斑斑自行车。
她悄悄偏过头看黑发青年嘴角噙着的笑意,昏暗的黄色光线打在角落,皮影戏一样印在青砖墙面。
他手里还帮她拿着刚买的《诗经》,书皮封面上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突然下起小雨来,他们经过穿着雨衣的小孩子,经过穿着红色长靴的妇人,经过朋友家花团锦簇的院子,三色堇堆砌在石头边。然后天空露出一星半点的晨光,它们落在他眼里,暗红色的眸子像是点起了幽幽的火焰。
他有时看她漫不经心,有时又无比专注,在灰蒙蒙的街道里,就像注视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藏。
他的短发像是漆黑的深渊,眉毛轻佻像苍鹰最纤细的尾羽,总是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雨停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溅在台阶前,太阳快要露出头了,他回过头来,微微弯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少女乖巧地闭上眼睛,听见青年清脆、上扬的,如同星夜般优美的声音,缓缓地飘散在空气中: “She walks in beauty,like the sun.”
他的手指擦过发梢,她睁开眼,就看见玫瑰色的晨曦在地平线升起,整个世界的光芒揉碎在眼底,耳廓边浮动粒粒分明像银砂子的微尘,连眼角都带着金灿灿的朝霞。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于是把光和暗分开。
神说,跳动吧。
于是扑通扑通,血液鼓噪,石破天惊。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缓慢地抚过她的黑发,温热的风吹拂脸颊。她之前认为,夜晚总过不去,白天也常常不来临,但当对方沁凉的气息钻进鼻腔,她便在自己的世界里,幸福地看着太阳升起。
然后,这一切终止在下个夏天到来之前。
青年像凝视情人般浓郁的红眸骤然熄灭了,像微风划过湖面的笑意也倏忽消失了,他的眼中藏着深深浅浅的雾霭,终年不散的雾气终于露出脸来,似玻璃平静无波。
——“再见,我的小姑娘。”
他语气淡然,完全的理智,是根本没有陷入爱情的人类所应有的标志。
毫无留恋。
她的眼神黯淡,遥遥地看他消失的背影,没有再多说什么,一步一步独自踏上站台,忽然明白了原来之前那些都是骗人的。都是演技。
为什么当初决定接近他?
因为他看起来如此孤独,就像自己。她看见他,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如同镜面反射的成双人像。
世界离她远去了。
夜晚再度来临,她想起初遇时靠着小巷露出好整以暇表情的男生,他带着伤,抱着手臂挑起眉尾,远远接过她的面包,咬了一口后又皱起脸,有点可爱的嫌弃。
——不要……
教学楼天台,他教她抛弃过去,拒绝友情,真正成长。他看着她笑,说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不要……
金色朝阳下的告白,青年如同天空的声音,他说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极了太阳。
——不……不要走!
她听见另一个自己发出尖锐的嘶吼,恳求那个人留下,明面的自己却别过脸去,挂着清浅的笑意说已经忘记。
没有人告诉过她,在信号灯变红后依旧行走的冲突,也从未有人忠谏过抓错签的退路。
再后来她坐在高中校园天台的栏杆上,荡着双腿被从背后突然出现的风纪委员长吓了一跳,差点身体前倾掉下六楼。同样留着黑发的男生有一双比夜还深的眼睛,却不是层层叠叠的雾霭,而是坠落水面的花瓣,沾染蓝色的流光。
总是拿着双拐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委员长眼角上挑,弧度锋利,他不笑,看上去冷酷又默然。
但就是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委员长我要迟到了你千万不要打我!”
“……啧。”
符合校园小霸王人设的少年在学校虽然还算受欢迎,但基本都是害怕他的或是臣服他的,像她这样喜欢开玩笑散扯,插科打诨的人简直就是奇迹。
她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红色,没有笑意,没有雾气,却清澈明亮。树上的花瓣轻飘飘落在水面,沉不下去,闪着清晰见底的光芒。
“云雀你讨厌我吗?”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喊他的名字。
“嗯。”少年同样认认真真回答了。
她却笑起来,大笑着欢喜,笑得喘不过来气:“那真是太好了,你讨厌我,我就可以放心地喜欢你了。”
——无关风月的喜欢。
他对她沉默时,是十八、九岁,他拿起T形拐时,像是二十岁出头,他冷着脸睥睨时,又模糊了年龄,但当他笑的时候,任性、张扬,就是和她一般大的少年了。
“我被人甩了,所以我觉得吧,人这一辈子一定要感受一下劈腿和被劈腿才算完整。”
“……”
面对少年那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她反而感到开心,同神情无语默不作声的男生比了个中指,叉腰大笑:“但委员长你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你肯定找不到女朋友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开始在偌大的校园里上窜下跳,身后还紧紧追着要打人的风纪委员,她一边笑一边回头:“你听过松尾芭蕉的俳句吗,就是那首[青蛙跃入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少年没回答她,面无表情一拐子打在她脚边的花盆上,泥土四溅。
“呜哇好危险,委员长你怎么这么暴力,能不能陶冶情操念念文学?知道张昀目不,她最近学写俳句,还写了[路边排水沟,全是小鱼小龙虾,随手一把抓]这样的金牌意境绝句呢……”
“闭嘴食草动物,你的话太多了。”少年终于开口,语句中满是嗖嗖的冷风,如冰锥般凌厉。
黑发少女轻巧地跳过一个垃圾桶,顺口就是一句:“你清醒一点!不要因为被戳中了痛点就恼羞成怒,这样我会以为你曾经被戴过绿帽啊!”
“……找死。”咬牙切齿的声音。
“是这样的,我一直怀疑教导主任戴着假发,所以观察了他很久,今天趁午休用鱼竿钓走了他的头发,于是目前本人正在被全校通缉中,不过我觉得特别OK。”
少女得意洋洋地宣布她的丰功伟绩,顺便朝怒气冲冲的少年比了个大拇指。
“……”怪不得这人躲在六楼天台上不敢下去。
“好啦好啦,真的要上课了,不跟你玩了啦。”女孩子突然停住脚步,转头朝他耸耸肩笑了。
他一脚踹在她腿上,力道是已经削弱过的,但她还是一个趔趄即将摔在水泥地上。黑发少年嘁了声,随即拎住她的衣领,避免这个家伙撞到脑袋。
“本来就蠢,再被砸一下就可以回家养老了。”他依旧毫不留情。
他语气淡然,完全的理智,是根本没有陷入爱情的人类所应有的标志。
但这才是对的。
黑发黑眼的男生,他不需要装出关心的模样,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还算温柔的人,不论是对小动物,还是对女孩子都会态度缓和。和另一人不同。
折原临也外表柔和清秀,实则拒人千里。
云雀恭弥外表冷酷漠然,实则性平良善。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爱情是什么」
百里奚前半生所有的感情几乎都曾遭受过或大或小的锤炼,她生于单亲家庭,遇见折原临也,与好友分道扬镳……所以二十岁的她再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云雀恭弥曾经看到少女一个人暗自垂泪,眼睫挂满水珠,幼稚地蹲在学校池塘边捞金鱼喂乌龟,被他看见了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假装若无其事转移话题,一边笑眼泪一边从鼻梁侧边滑下来,滴在地上。
长大后就再没哭过的女孩子拿着《春雪》念松枝清显写给绫仓聪子的回信,坐在小方凳上眼巴巴地望着风纪委员长,等他给自己批假。
“委员长?”
“嗯。”
“你说松枝清显怎么就这么作,明明喜欢聪子,为什么非不承认呢?”
他不怒反笑,提起嘴角:“你是在问我吗,蠢货?”
“对啊。”被骂多了,黑发姑娘已经习以为常了。
“因为他是愚蠢的食草动物。”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鼓着脸颊移开目光,叹了口气:“真想知道委员长以后如果喜欢上谁会是什么样子的,云雀恭弥全部的爱情,听起来超酷诶。”
“别想了,不可能的。”
“我就这么一提嘛。”
……
……
……
回忆以一种无比熟悉的姿态侵蚀大脑,潮水般奔涌流入胸膛,穿越十年时光,穿越无数空间来到身边。
“这么弱小的食草动物竟然还有人抢……啧,他们不知道已经有主了吗?”
黑发青年撑着巷口的墙壁,微微低头看着一脸懵逼的少女,她依旧是以前的样子,长长的头发,干净的眼睛,喜欢一本正经瞎扯的个性,还有被不少人评价为初恋脸的清纯外貌。
她愣愣地盯着他,小动物般懵懂的眼神满是迷茫。
“不是还说——”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想要知道云雀恭弥全部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吗?”
“……诶?”少女呆呆地出声。
他被这个反应逗笑了,没忍住勾起唇角,随即低下头语气平和,不再是十七八岁那种张牙舞爪的强势样子:“这可是你亲口问的。”
顿时陷入沉思的百里姑娘完全没留意眼前人的笑容,她正忙着回忆从上次见面直到现在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脸上的表情生动活泼,是让人一眼就觉得很可爱的那种。
此时此刻,这个景象意外同很多年前那个蹲在地上掉眼泪的小女孩再度重合了。镜头虚晃,人物模糊产生重影,一大一小同时抬起头,黑亮的眼眸有微微的涟漪,像清晨的雏菊沾着露水。
——你已经……不再哭泣了吗……
黑发青年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赞叹的美景一般,自顾自地笑起来,凌厉的目光微微沉淀,锋芒毕露的眼角也收敛许多,化作平和的,如同当年在六楼做出一把拉住少女手臂的决定。
然后再也没有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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