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育堂。
谨姑姑立在门口张望一阵, 见左右之外再无人靠近,便将门扇合拢。
回身时, 她瞧见朱皇后面色沉沉地坐着,手里攥一条佛珠慢慢地拨, 想来是静不了心。想起如今入夏,谨姑姑连忙抽了细纱的团扇出来扇风,好叫皇后心底清凉些。
“阿谨,你再说说,陛下是怎么说的”朱皇后道。
谨姑姑低了身子, 手上团扇摇得愈发小心翼翼“方才陛下跟前的苗公公来捎话, 说是陛下觉得长定宫使唤的人手有些少了, 叫娘娘看着再多拨几个过去。”
闻言,朱皇后的目光越沉。
“这么多年了, 陛下都对李络不闻不问, 想来是对当年的洛氏极恼怒。怎么如今又忽然想起他来了”朱皇后喃喃自语, 道, “莫非是陛下察觉了些什么”
谨姑姑道“兴许是五殿下越长越大,形貌与陛下日渐肖似, 这才令陛下动了恻隐之心,并非是因为纯嘉皇贵妃之故。”
听到“纯嘉皇贵妃”这个称号, 皇后的面色陡然不悦。她低声斥责道“什么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她一介罪人, 也配的上这尊贵名号”说罢了, 便是冷哼一声。
谨姑姑连忙改口“奴婢是说那罪女洛氏。一时口快说岔了嘴, 还请娘娘恕罪。”
朱皇后眯了眼睛道“怕就怕,李络日后会与陛下长得更相似。难保陛下瞧着他的脸,一个起兴儿,就想要重查当年洛氏的事情。”
谨姑姑闻言,心底微微一咯噔,口中劝慰道“娘娘放心。当年洛氏被赐死后,长定宫人也都被处置的七七八八了,死人是断断不可能张口乱说的。”
当年娘娘何等果决纯嘉皇贵妃既死,娘娘立刻着手将长定宫的宫人处死,保准留不下几个活口来。纵使陛下起疑了,也找不到旧人询查。
朱皇后眯着眼儿,凤眸里透出精光来,道“不是还有个人活着吗昔日在长定宫伺候的秋荻,如今也当是你这般的年纪了吧。若是未曾记错,她眼下在局中掌籍呢。”
皇后口中的秋荻,谨姑姑是知道的。她蹙了眉,道“娘娘,秋荻虽说是长定宫旧人,可到底是咱们摆在六局里的棋子。若是处置了,行事难免不便。”况且自家娘娘捏着秋荻视作性命的家人,她是绝无可能出卖娘娘的。若要处置了她,得不偿失。
但朱皇后那雍容的面孔始终透着冷意,未有丝毫的开融。她揉了揉眉心,一副不耐再多说的模样,道“不必说了。过几日,你就将秋荻移到岐阳宫来。”
谨姑姑心头微凉,知道那秋荻怕是活不长了。
不过,这都是命。在这宫里头,活长活短,都看老天爷和各位主子的意思。那秋荻本是长定宫人,靠着给娘娘卖命,比其余的长定宫人多活了十数载,已是福大了。
“奴婢明白。”谨姑姑低身一礼,“这就去与尚典的说一声。”
朱皇后点头,想起陛下交代的事情,道“至于李络那儿么,过段时日随便拨个小太监去便是了。罪女洛氏的孩子,也值当人去伺候陛下问起来,就说是裕贵妃不高兴呢,耍了性子。”
话到最后,尽是不屑的冷意了。
学堂。
朱嫣陪福昌公主到学堂时,恰逢二皇子李固也到了。
李固与福昌在石阶上恰好碰个正着,福昌一看见他,面色便有些不好。
先前马球赛,福昌的白雪春被人扎了一针,害她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结实。人虽然没事儿,里子面子却都丢了个干净。她总觉得是二皇子李固指使人暗害她,可朱皇后命宫人调查了好几日都没能抓着半点辫子,事情一点儿也挨不到李固身上去,把福昌气的够呛。
如今又在学堂见着了,福昌当下便拉长了脸,连平礼都不想行了。李固等来等去等不到一句“二皇兄”,自觉没了脸面,看福昌愈发不爽快。
“福昌皇妹,难得在学堂碰着,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李固负手,狭长眼眸一眯,讥笑着去瞧福昌公主,“怎么,先前惊马的事儿还没好透彻,人还虚着呢”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福昌这段时日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惊马这事,只觉得没脸。如今李固张口就提,她的眉头一跳,道“惊马算的了什么大事我面色难看,不过是因为瞧见了脏东西罢了。”
“脏东西”李固愣了下,反应过来福昌是在骂他,脸色有些发青。好在福昌说罢了就自顾自地进屋子里去了,他只得暗地里懊恼着岐阳宫的人讨人嫌。
李淳也好,福昌也罢,还有那个叫朱嫣的臭丫头,都一样的烦心。总有一天得叫他们吃点教训
朱嫣跟在福昌后头,瞧这两位殿下剑拔弩张的,只觉得紧张的劲头要捱到骨头缝里去了。好不容易等福昌进了门,坐下了,她才松口气。
等朱嫣想扭头去看李络,就见得男女学间的嵌红丝竹篾子“刷”的落下来,遮了个严实;篾子那头的殿下们,都只余一道虚虚的轮廓,分不清谁是谁。柳先生撩摆在上首坐下来,徐徐翻起了书页;到最后,她竟是一眼都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讲了没小半个时辰,外头倏忽传来清脆的滴答之声。朱嫣抬头一瞧,只见得水珠子滴滴潺潺的自绿琉璃瓦上成串落下,将窗外的光景蒙作一片水色的白。
她托腮听着外头的雨声,想起如今已是入夏了。京城夏水丰沛,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幸好福昌的宫女向来备伞盖,大的有招招摇摇的堇紫华盖,小的有红罗竹骨伞,总归淋不到公主殿下。
她正出着神,却听到柳先生厉声道“福昌殿下,今日抄完了这篇课文再回去。”
朱嫣一听,登时觉得不好,抬头却看到前座的福昌趴在书案上,歪头睡得迷迷糊糊,手里的笔早落在衣裙里,墨水乌糟糟在缎面上画了好大一条。
难怪柳先生一副气坏的样子,福昌殿下竟在课上睡着了
柳先生气归气,但福昌公主金尊玉贵的,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便翻过一页继续向后讲了。
到了午时下学,福昌拾掇拾掇自己,打算回岐阳宫了,照例指使朱嫣留下来替她抄书。
“嫣儿,先生说的课文,你帮我通通抄完了交上去。”福昌懒懒打个呵欠,扭头没精打采地问采芝,“早上出来前问过小厨房没中午炖的是什么汤”
采芝忙答道“回禀殿下,是鲜笋焖嫩鸭子。娘娘体贴您,早间便吩咐了午后多做两碟甜口的,好叫殿下下学回去尝尝爱吃的。”
听闻有零嘴,福昌便又有劲头了,笑嘻嘻道“那咱们快走吧。嫣儿抄完了书再回来,我给你留一口。先时你不是夸小厨房做的翡翠卷好吃如今又有的口福了。”
秦元君侍立在旁,听福昌公主与朱嫣言谈亲昵,不由有些酸羡。可她知道自己向来是没这个福份的,别说让殿下给她分食了,便是多嘴一句恐怕都得讨嫌。就连替殿下抄书这活,都轮不上号,只被殿下嫌弃字仿得不像,容易叫柳先生看出端倪来。
秦元君还在酸羡着,福昌公主却已经踏出去了。外头雨下的淋漓,福昌叫宫女一支伞盖儿,自己清清爽爽地上了銮舆,秦元君忙撑起一柄伞跟了上去。
“恭送殿下”朱嫣将福昌送走了,这才折回去抄柳先生罚的文章。所幸文章不多,提笔沾墨一会子的功夫,也就写好了。等她将文章吹干了,摆到先生的桌案前,这才匆匆拿了伞出门。
一踏出门槛,便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迎面而来。檐角下,有个人倚着朱红东栏而坐,如披一身雨色。
“五殿下怎么还在这”朱嫣低身礼罢,迟疑了撑伞的手,问道。
“没料到今日有雨,忘带伞了。”李络望着栏外雨色,声音平然,“应公公回去取了,一会儿便来。”
朱嫣捏了捏伞柄,道“那嫣儿先告退了。”
她正想走,却听得檐外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仔细看,原是有个青色衣裙的少女,素手灰溜溜抱着发髻遮雨,人冒着天上哗啦啦的水珠子匆匆穿过前庭,绣履在地上踩的一团脏污。
瞧那身打扮,应当是哪位公主的伴读。
朱嫣见她有些面生,便猜她应当才入宫不久。
兴许是雨势太大,这小伴读竟未瞧见学堂里的人尚未走干净,李络这个主子还在;她径直打从朱嫣与李络的面前跑过,去了一旁的侧殿屋檐下头避雨。
少女到了屋檐下头,便急忙用帕子去擦脸上身上的水珠。待好一阵擦拭后,她焦急地望外头的雨,面色忧虑,想来是有什么差事在身上,又碍于雨势过大,没法出去。
朱嫣瞧见了,便想起自己可以撑她半条道。刚想张嘴,一句“你是哪个宫的”还没出口,眼神光便晃见外头又有人来了。
那是个少年人,应当也是学堂里的学生,朱嫣依稀记得他是哪家的小世子。正是意气年纪,人也是英姿飒飒的。只是这雨水下的横冲直撞,未免将人淋得狼狈了些。
这少年撑着伞,匆匆到了侧殿檐下,将伞一收一束,径直递给了那女伴读。
朱嫣噤声不说话了。
那廊下的两人在低声细语,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少女微低了头,接过伞,有些扭捏样子。旋即,那少年竟哈哈笑起来,朝她摆摆手,人大大咧咧地出了檐下,顶着雨水出去了,浑然不介意自己淋个湿透。
那少女追了两三步,却追不上,便只得慢下步子来,自己独自撑了伞朝外头走。伞面红得鲜艳,在雨中如开了朵绣球花,热热烈烈。
朱嫣在原地看着那少女撑伞走了,低了低头,手捏紧掌心里的伞柄,竟觉得心底有些涩涩,谈不上那是什么滋味。说歆羡不像,说嫌弃也不是,只酸苦酸苦的。
李络见她秀眉紧锁,问“怎么羡慕人家”
朱嫣掸了掸衣袖,从容道“怎会不过是瞧着这个新来的伴读不懂事儿,不与五殿下请安也就罢了,竟敢当着五殿下的面与外头的男子私会。要是叫管事儿的知道了,他二人便落不得好处了。”
“哦”李络挑眉,“那你怎的不在方才拦住他二人你在关雎宫,近侍皇后身旁,要给这两人长长教训,还不简单”
朱嫣说“原本是要的,只是殿下一打岔,我便忘了。”
李络道“原是如此,那都是我的错了。”
朱嫣还想说什么,却见去取伞的应公公终于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旁还跟了个五十几许的老太医,两人各自掌伞,分雨而来。李络瞧见那笑面和蔼的老太医,眉心一紧“博太医”
未多时,应公公便与博太医一同到了李络跟前。博太医行个礼,道“臣给五殿下请安。”
“太医怎么来了”
“在路上碰着取伞的应公公了。想着许久未见五殿下,便顺道来问一声安好。”博太医说罢了,含笑的和蔼目光兜兜转转,落到了朱嫣的面庞上,“这位便是岐阳宫的朱二小姐吧”
朱嫣见他认得自己,便点头应是。
“早有耳闻朱二小姐天姿毓秀,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博太医赞赏道,“不过,听闻福昌公主身前忙碌,我博某便不敢耽误二小姐差事了。”
朱嫣心知他是赶人了,便道“耽搁了这般久,也确实要走了。”
罢了,就撑起了伞,朝外头走去。
博太医站在屋檐下,瞧着朱嫣远去的背影,忽而叹口气,感慨道“朱二小姐确实生的秀美静雅,叫人见之难忘。”
李络垂了眸,道“博太医想说些什么,直说便是。”
“听应公公说,五殿下近来与朱二小姐来往颇多。”博太医和和气气道,“臣也不过是提个醒,还请五殿下莫要与岐阳宫人走的近了。那朱二小姐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
李络的眉眼冷了起来。
“此事无需劳烦博太医挂心,我自有数。”
博太医笑呵呵道“殿下向来冰雪聪明,懂得分寸,臣自是不会担心。如今物已齐全,只差人证,正是最需按捺住的时辰。五殿下可莫要分了心。”
“知道了。”李络答。
朱嫣撑着伞,紧赶慢赶回了歧阳宫内。雨丝沾湿了裙摆,叫下裳晕开沉沉的颜色来。她收了伞,人进了穿花廊里,几个抱着扫帚避雨的小宫女忙不迭给她让路请安。
“嫣小姐安。”
“给嫣小姐请安。”
朱嫣应了声,一抬头瞧见廊上站着个面生的宫人。她与谨姑姑差不多年纪,但鬓角却早有密密霜华。人怔怔立在屋檐下,抬眼出神瞧着雾蒙蒙的雨丝,像是那雨里有什么似的。
朱嫣循着她目光望去,却也只看到中庭里空空如也,雨顺着屋檐落下来。
其余的小宫女见她不行礼,忙小声提醒道“秋姑姑,回神啦这是嫣小姐。”
那秋姑姑这才如梦初醒,侧过身来,游魂似地打起袖子朝朱嫣低身一福“嫣小姐安。”
朱嫣问“这位姑姑好面生,是今日里才来的”
秋姑姑低首道“回嫣小姐的话,奴婢秋荻,从前是局中掌籍。皇后娘娘身旁人手不够,便将奴婢移来了。”
朱嫣心底有些奇怪。这岐阳宫里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了,哪宫的太监、宫女,不使着银钱好处巴结着想进来一年到头里只有往外赶人的份,竟还有皇后姑姑主动开口去要个宫女的时候。
不过此事到底与她没什么干系,她只点了点头,道“福昌殿下可回来了”
秋姑姑好似又走神了,好半晌才道“福昌殿下早前便回来了,人在赏瑞堂。今儿入夏,殿下还叫小厨房留了绿豆汤和翡翠卷给嫣小姐。”
“知道了。”朱嫣道。
见这秋姑姑一个劲儿出神,朱嫣皱了皱眉,暗暗想这人真奇怪。在岐阳宫里还敢这般开小差的,也不怕犯了错丢了差事
她到赏瑞堂里给福昌公主叙过了话,便回自己的屋子了。
外头的雨将她衣服润的泛潮,她干脆脱了外袍换了身干爽的。回头将衣服铺在熏炉上抖开时,便听见屋外的雨似乎更急了些,那雨珠子敲在头顶的屋盖上,噼里啪啦,像是一整串佛珠洒落下来。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李络回到长定宫没
他腿脚不便,要是想不沾雨水,只能靠应公公背着他回去。可应公公若要背他,又哪里多余一只手去撑伞坐轮椅倒是方便些,但定然会有淋湿之处。
想来想去,她又想到学堂外屋檐下头的少年少女了。那少年将伞递出去的样子是如此利落,分毫没有犹豫;反倒是那那少女接伞时却犹犹豫豫,不情不愿的。
朱嫣提着熏了一半的外衫,愣愣瞧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如今,她算是知道自己方才瞧着那对少年少女时,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了。那也称不上歆羡,也称不上懊恼,只像是
像是远远看见一株昙花在夜里打开了,将夜色画出一道金粉似的绚烂。昙花瓣漂亮,清秀,婷婷的,但是只能站在远处瞧瞧。夜色这样重,她连灯都没有,还得转回进夜幕里去。
朱嫣叹了口气,将熏好的衣衫铺平挂到屏风上。
想什么呢自己是要嫁给大殿下的,没事儿想起李络算什么
这雨一下便下了好几日,连着数天里,都是早上放晴,过午就下起绵绵细雨来。但京城每年入夏都是如此,宫人们都习惯了,只麻烦在要将同件衣裳多穿一二日,省的晒出去了又晾不干,回头落得没衣可穿的境地。
这日过了午后又照旧下雨,朱皇后将她叫去贤育堂说话。
关关切切没两句,便扯到正题“你先时与罗大小姐有些误会了,她听信京城流言,当着淳儿面胡说,本宫已帮你教诲过了。只现下盼嫣儿你不要放在心上,省的日后闹不痛快。”朱后在念佛,手里的小念珠骨碌挂在指间,正对着佛龛里金灿灿的小像。
朱嫣听闻,心底还有什么不懂的“不过一两句玩笑话,嫣儿早就忘了。”
想来皇后姑姑已想好了,一定要那罗凝霜嫁给大殿下,这才叫她二人都收收气劲儿,免得以后过门了还要闹不痛快,平白给大殿下添麻烦。
可一想到这事儿,朱嫣就觉得心底生疑。皇后姑姑当她好哄,便拿个镯子吊着她,一口准信也不给。也不知皇后姑姑到底要给那罗凝霜什么分位若是让罗凝霜得了大头,自己岂非白忙活一场
正说着,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话“皇后娘娘,大殿下来了。”
“瞧,正说着呢,他就来了。”朱后忙收起佛珠,叫宫女将帘子打起来。李淳冒雨来的,正在抱厦里擦发梢上的水珠子。朱后问“淳儿,下雨天别淋着自己,小心风寒了。”
李淳笑笑说“难得有些空闲,来给母后请安。”
“什么给我请安怕是有想见的人。”朱后也不点破,拿帕子掩唇笑起来,“不拦你的,你与你表妹也好几日没说话了,还不去陪陪人家本是一家人,别生疏了。”
李淳道“好。”立刻转过了身来与朱嫣说话,“嫣表妹,我新得了一些画卷,有仕女的有山水的,还有名家王令之的,你要不要来瞧瞧”
朱嫣点点头,温温婉婉地笑起来“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淳见到她笑颜,心底便跳得小快。嫣表妹肌皎如雪,这般盈盈一笑,直比桃花还惹人怜爱。他也知道先前罗凝霜的事情多少惹了她不快,这段时日总想法子讨好她一番,稳稳心神。须知京中喜欢嫣表妹的公子哥只多不少,要是气到了她,人跑了,那就没处说理去了。
李淳在岐阳宫有屋子,就在贤育堂边儿,唤作勤温斋,打从小时候便住着的;不过后来年纪渐长,又得陛下看中,便独个儿搬出岐阳宫去另起炉灶了。这会儿他收集来的那些画卷,便全叠放在勤温斋里头。
“表妹你瞧,这幅松风听琴可是王令之的真迹,是柏左中允辛苦寻来的。”李淳兴致勃勃展开了一副卷轴,好一番品头论足,“表妹喜不喜欢这个”
朱嫣看一眼,这画卷上绘了点点松竹,疏密有致,下头卧一块大石,一白衣老翁提酒侧卧,委实活灵活现,颇有意境。
“是好画,大殿下颇有眼光。”她说。
李淳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又展开了一卷仕女图给她看“瞧这画上的仕女,体态柔裕,神形具备,怎么样”
见李淳态度殷勤,朱嫣忙也打起精神来,娉娉婷婷地笑,目光秋水似的一转,总算是开颜了,表面上瞧起来是很欢喜的。
李淳见她有兴致了,心底也松了。他又拿起一副美人画卷展示给朱嫣看“瞧瞧这个先前从库房里搜罗的,我还不曾看过呢。”李淳拎着手中的画轴,徐徐展开,口中又絮叨道,“表妹,你别把罗大小姐的事放心上。母后确实要我娶她,可她那般庸脂俗粉的,哪里能与你相比就算是娶了她,她在我这也越不过你”
待看见画上的东西,李淳口中絮叨的话戛然而止,朱嫣也愣了下。
画卷上,一名宫妃立在秋千旁,半侧玉首,纤臂如莲,说不尽的清灵玉秀。旁有一行小字嘉贵妃像,落款是万宝三年,竟已是十好几年前的东西了。
朱嫣想来想去,宫中似乎没这个嘉贵妃。但转念一想,便想通了这人应当是后来的纯嘉皇贵妃;从贵妃变皇贵妃,位分晋了,封号自单字变双字也是常理。
而且皇贵妃命不好,盛宠不及一年便骤然病逝;十多年过去,宫中一点儿她的影子都无了。谁都不会去记得一个没了的人,更何况是她曾经得过的封号呢
她垂下眸光仔细去瞧,不看不知,一看竟惊觉这画上的女子五官与李络有六七分的相似。这唇角脸面,俱是肖似处。
朱嫣瞪大了眼,一颗心咚咚跳起来,又凝眸仔细看去果真如此,李络那疏风朗月一般的清俊面容,与这画中皇贵妃如出一辙;而他的眉、他的眼,则更像陛下些。
一旁的李淳表情也渐渐的不对劲了。这宫中从来没有纯嘉皇贵妃的画像,皇贵妃去世时他又不记事,根本不知道那皇贵妃生的如何模样。如今一看这画像,就觉得她诡谲的像宫中的某个人。
“表妹,你看你看这皇贵妃”李淳喃喃道,“他像不像五皇弟”
朱嫣心跳的厉害,故作不懂,道“像吗我倒觉着这皇贵妃像观世音娘娘,慈眉善目的。”
“确实像,你瞧瞧这嘴唇,与五皇弟是不是如出一辙”李淳指着画上的美人正正经经地说。他将画卷举起来对着光,又凑近了暗处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味,“真是像极了,像极了”
“不成,我要去亲自问问五皇弟。”李淳只觉得疑惑得很。若是五皇弟当真是这位皇贵妃的孩子,为何父皇对他多年不闻不问
他本就性子直,平素也不爱多想,当下便收起了画轴出了勤温斋。朱嫣见他走的急,也不敢落下,忙拿了伞也跟上去,一路匆匆地喊“大殿下,大殿下,有什么事儿不如先与娘娘商量商量吧”
李淳却只管自己一个劲儿地走,也不怕被雨水淋湿了“你懂什么母后不会告诉我的。”
母后做事从来缜密,她不肯对自己透漏口风的事儿,就能藏十年五年,半字不说。直接去问母后,她定然一笑而过了,回头还要罚那些搜集画卷的人。
朱嫣追着李淳,二人跌跌撞撞地到了长定宫。李淳重重地推开褪了色的宫门,扬头喊道“五皇弟,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朱嫣心惊,连忙道“大殿下,小点儿声”这可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喊的事情啊
李淳一连喊了数声,终于,门扇应声作响,李络自里头现了身。约莫是午后小憩刚起,他发还散着,面色单薄得发冷,像是一片寂静的沙洲月光。“原来是大皇兄。”他说着,目光移到费劲给李淳撑伞的朱嫣身上,眼神光便轻轻地一晃。
李淳出来的匆忙,没带宫人,唯有朱嫣记着给他掌伞。但李淳比朱嫣高太多了,她垫着脚伸长了手,却还是叫李淳的脑袋挨着了伞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李淳可管不了这么多,他看看李络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像纯嘉皇贵妃。当下,他蹙眉张口便问“五皇弟,你与纯嘉皇贵妃什么关系”
他是真的急这事儿。
须知道父皇将那皇贵妃很是当做一回事,至今还为人家留着一片梅园。这偌大宫里,本只有他一个皇子得陛下器重,那太子之位十拿九稳。但如今若是冒出来个宠妃之子,又怎么说
李络闻言,眉心微结。
“纯嘉皇贵妃何人”似乎很是不解。
“你少装蒜,”李淳有些急了,“画像上的纯嘉皇贵妃和你长得这么像,难道是个巧合”
李络闻言,眉一挑,张了张唇,“大皇兄的意思是”他甚少有这般明显的表情,如今这么惊诧的样子,反倒像是刻意在演戏了,“我其实,可能是皇贵妃的孩子”
李淳愣了下。
他忽然想到,如果五皇弟根本不知道纯嘉皇贵妃是谁,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自己是卑贱的宫女之子,是不是更好些原本已认命了的,如今陡然被人告知他是皇贵妃之子,会不会倏忽就有了野心
这么一想,李淳登时懊恼起自己的冲动来。他立刻改了口,道“你想错了。我不过是想问问,你母妃可是皇贵妃的远房姊妹,才叫你们鼻子嘴巴生的有些相似。皇贵妃去得早,不曾留下孩子,五皇弟莫要误会了。”
李络收敛了表情,淡淡道“原是如此,那是我想错了。”
李淳感尴尬尬道“罢了罢了。现在想来,你与皇贵妃也不怎么相似。今日就当我糊涂了吧”说罢了,他便转身想走。
朱嫣的伞掌的实在是矮,一个不小心就碰到了李淳的发冠。李淳心里有闷火,但对着朱嫣又不好发作。于是他自朱嫣手中接过了伞,状似体贴道“表妹,我自己撑伞吧。”罢了,就将伞撑在自己身侧,独自跨出长定宫门去。
“大殿下”朱嫣怔怔地看着李淳背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统共一把伞,李淳自个儿撑走了,她只得淋在细雨里,眼睫与发丝都被打的蒙蒙湿。她纠纠结结地想和李络告退了,却见得头顶晃过一片红,竟是有人撑了一柄伞在她背后。
朱嫣扭头一看,只见应公公干瘦的脸笑的和气“朱二小姐,让老奴送您回岐阳宫吧。”
朱嫣整了整,口中干涩地说“多谢五殿下。”
她移目去看李络,他的表情很平淡。朱嫣偷偷打量着他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他像纯嘉皇贵妃。她想张口问,又清楚地明白不能问。
这些宫中的秘辛,便是一把双刃剑。知道了,便多了份底气,又能得了旁人的把柄。但同时,却也是给自己惹麻烦。如她这样的人,理当明哲保身,懂装不懂才对。
可她对李络
她又真的想知道,他为何与纯嘉皇贵妃生的如此相似
朱嫣的表情复杂,变来变去的,谁都看得出她心里乱糟糟的。李络见了,人往轮椅背上一靠,身子闲散了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眉眼一合,声音清淡,“我确实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
这话好似一道惊雷,险些将朱嫣都劈焦了。她又惊又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什什么
李络当真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他竟然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儿皇贵妃的孩子,竟在宫中被如此践踏鄙薄地过了这么多年别是李络在诓骗自己吧他不是一向喜欢拿自己寻开心呢
朱嫣面色刷白地站在伞下,嘴唇抖了抖,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变成了另一句话“五殿下,若是此事当真,你就不该将其说出口。”
他不该将此事说出口。他不该。
宫中无人知晓他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那皇贵妃的坟茔和身后定然藏着许多十数年前的秘辛。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招惹了无数燃身之火。
若她心思险恶,大做文章,不说皇后姑姑,单说裕贵妃就绝对容不下李络。李络兴许会死。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将此事说出口。
见朱嫣面色刷白,李络却无谓地笑起来“你迟早会知道的,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只是此事相当要紧,你谁也不能告知,必须为我保密。”
朱嫣扯了扯嘴角,说“五殿下想的简单。无恩无情的,我为何要替五殿下保密”
李络竟然笑了。他道“别忘了,我也有你的秘密。你若泄露了我的秘密,那我也会将你的秘密说出去。”
朱嫣愣了下,有些疑惑“我的秘密我的什么秘密”
李络目光斜斜地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你虽已被内定为大殿下的皇妃,却心系其他皇子。不仅瞒着福昌公主赠予他一本元贞诗集续,还收下了对方手雕的玉簪;更是打扮为宫女,私出岐阳宫门与他相会。你说,若皇后娘娘与大殿下知道了这些事,还会让你做大皇子妃吗”
朱嫣久久地愣住了。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李络口中那个“她心系的其他皇子”是谁,她的面孔顿时涨的通红。
“你你胡说八道”她整张脸都像熟透的番茄似的,“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在这宫中,人若是不厚颜无耻、铁石心肠一点,就是容易被欺负。”李络无声地笑起来,“这可是你教我的,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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