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回到中庭时, 戏台上的花旦正唱到卫茂漪簪花传笔阵的戏码,扮作卫夫人的花旦彩面墨画, 水袖纤纤, 在台上旋着身作授人习字模样。戏台下几个妃嫔,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拨弄指甲, 竟没几个在看戏的,唯有朱皇后看的投入, 还在悄悄地凑拍子。
福昌公主见朱嫣回来了,小声地问“怎么样”
朱嫣答“问过外头的了, 五殿下到后, 就没别的客人了。”
福昌有些失落,道“齐知扬不是裕贵妃的侄子怎么也不常来宫里走动害得我都见不着他。”
朱嫣心底有些无奈齐知扬虽是贵妃的侄子, 可他是个男子, 又不姓李, 哪儿能见天的往皇帝的老家跑至多留在前朝罢了。
福昌失望了一阵,瞥见姗姗来迟的李络在人群末与几个小皇子落了座,便又来了劲头。她将李络指给朱嫣看, 嘻嘻笑道“快仔细瞧瞧,五皇弟走路有没有一瘸一拐的我听宁儿说,他看起来还没好利索, 有点儿跛呢。”
朱嫣小声道“我方才遇着五殿下了, 他的脚好得很, 一点也不跛。”
福昌却瞪她一眼, 道“怎么可能他分明是个跛子。瘸腿了那么多年,哪里能一下好的那么利索”
朱嫣看福昌公主说的肯定,心知福昌公主倔起来是绝不会听别人的话的,只认定自己相信的事儿,便不再反驳。殿下要觉得李络跛,那就跛吧,到时候瞧见人家好端端的,吃惊的也是殿下自己,不是旁人。
“那应当是嫣儿看错了。”朱嫣认了下风,这样道。如此,福昌公主笑起来,“我就说嘛定是嫣儿看错了。下次咱们去把他的发簪拔了,看他能不能追上来”
朱嫣一听,心里道一声“那还了得”连忙说“殿下,你拔了他的发簪,万一叫五殿下以为是您稀罕他东西,抢着想要,那该怎么办”
福昌一听,果然露出嫌弃神色,道“谁稀罕他的东西他的发簪能有我身上一条丝线值钱么算了算了”
朱嫣睁着眼,忙不迭点头“是呀,他的东西哪儿比的上殿下您的随他去了。”
戏台上的戏子又唱了一阵,月移过了柳梢头。谨姑姑领着宫人拿出一篮子针线,分给诸妃嫔与公主,请各位主子穿针。
这是乞巧的重头戏,谁能将红线的线头最快地穿过七个针孔,那便是当夜的“巧首”,巧首可将自己的绣品放在祭桌上,再向织女娘娘许愿。未婚的姑娘家,常常乞求好姻缘;结了婚的,则是乞求夫妻和和美美、家中事事团圆。此外,也有求长寿、求财运的,什么都有。
福昌公主本就不擅女红,拿到针线就懒得折腾了,自顾自吃起了桌上的白荔枝肉;几个宫妃养尊处优惯了,也不常常做绣活;且她们来岐阳宫,只是凑个热闹听听戏,对这穿针引线的活儿也是意兴阑珊,倒不如听台上的四婵娟来的有意思。朱嫣则老实多了,低头认认真真地穿线。
朱嫣手里的红线过了一个针眼,又过了一个;她眯着眼,借着烛火将七个针眼一气儿穿完了,笑道“皇后娘娘,嫣儿将七根针都穿好了。”
朱皇后也捧着针线,但她只是做做样子,实则没怎么动线头。闻言,她雍容一笑,道“哟,嫣儿倒是心灵手巧。这瞧起来,你还是头一个穿好的呢”
下头响起了稀落的不甘之声,原是成妃所出的七公主也擅穿针,如今恰好穿了六个孔,只比朱嫣慢一会儿;但她年纪小,手不如及了笄的人更熟稔些。皇后见状,笑道“七公主才豆蔻之年,手就这么巧了,等将来长大了,定能夺得巧首。”
七公主的生母成妃眉眼一扬,也笑说“承蒙皇后娘娘吉言。”
巧首已出,朱皇后便令谨姑姑将祭桌上的果盘扶正了;再扬一扬手,道“嫣儿,你是巧首,这向织女娘娘乞愿的好机会便留给你了,你可得和织女娘娘多说两句。”
朱嫣低身一福,恭敬道“谢过皇后娘娘。”
她得了巧首,自然有人不高兴。裕贵妃身后的四公主冷哼了一声,差点儿就要将白眼飞出来了“赶紧向着织女娘娘求求,保住你与大皇兄的亲事吧。满皇宫都知道这事儿了,丢死人了。”
裕贵妃摇着团扇,作势责备自己的女儿“蕊儿,怎么说话的呢这朱二小姐的婚事,可容不得咱们来置喙。毕竟呀,可是你父皇亲口说了这婚事成不了”
裕贵妃这话明着责备四公主,但谁都知道她实际上是在讥讽朱嫣。
朱皇后冷瞥裕贵妃一眼“贵妃倒是好兴致,将咱们岐阳宫的事打听的一清二楚。也不知自己宫里头的事情码清楚了没有本宫听闻二殿下屋里头失踪了一个宫婢,叫做青儿的,如今人找着了没”
裕贵妃的笑容一凝,有些挂不住了“妹妹不过是玩笑一句,也值当娘娘发脾气呢至于固儿屋里的人,眼下不是正在找么”
说完了,她终于安静下来,闭口不言了。朱皇后重展露出雍容笑意,对朱嫣道“嫣儿,去吧。”
朱嫣点头,拿了自己备下的绣品放至祭桌上。这祭桌上头摆了一大堆东西,红枣桂圆琳琅满目,折了一半儿的香柱插在灰堆里,火芯正从香头向下一点点烧过去。朱嫣盯着这柱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她一合眼,就听到四公主又在和裕贵妃说小话。这位素来讨厌岐阳宫的四殿下压根儿就没打算藏自己的声音,故意想叫朱嫣听见“朱嫣一定是在求织女娘娘保住她和大皇兄的婚事呢还能求什么”末了,还要讥笑一声。
朱嫣听了,不为所动,只安静地闭着眼。
人一闭眼,面前就只有黑漆漆一片;外头是薄暮是晨曦、是宫墙是原野,就都瞧不见了。她只可靠耳朵去听,听步摇下垂着的流苏轻响,风吹着柳梢梭梭的响。
然后啊,她眼前就冒出一片桃林来。桃花十里开的娇艳,东风吹拂,一片落英如雨。其间有一棵桃树,刚从枯枝里生出芽来,枝干朝着天际伸展;枝下站了个人,一袭石青色圆云纹领袍,衣边缀一线赤金。长身而立,身姿岧岧,似暗尘里明月一亮。
然后,这人回过头来,对她道“嫣儿,你瞧,这棵枯桃树又生出新芽了。料想明年开春,定是一树桃花。”
于是,朱嫣想好了自己要祈求的东西。
织女娘娘在上,请保佑嫣儿
等她许愿罢了,便睁开了眼,一旁的四公主还在说小话“就怕这事儿啊,连织女娘娘都帮不了她。回头又是阖宫看她的笑话”
朱嫣不理,只向皇后谢了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福昌公主凑过来,问“嫣儿,你许了什么愿”
朱嫣作羞涩状“既然是向织女娘娘祈愿,那还能是什么呢殿下可别打趣我。”
福昌听了,露出一副“我知悉”的神色,笑嘻嘻道“肯定是我大皇兄的事儿。”
不过,福昌倒不是真的希望朱嫣嫁给李淳,所以也无所谓这事儿成不成。或者说,无论哪个女人嫁给了李淳,福昌都会看她不大顺眼,哪怕是朱嫣也不能免了。
台上的四婵娟又唱了起来,岐阳宫里很是热闹了一阵。虽成妃和裕贵妃始终不消停,你来我往的,但也没闹得难看。到了戏散场时,朱皇后身子乏了回去休息,叫谨姑姑领着福昌公主送客。几位宫妃各自带着皇子公主们朝门前走去,銮舆一抬一抬地走,岐阳宫里的热闹也渐渐阑珊了。
李络是最后头走的,朱嫣见了,便连忙跟上谨姑姑送客的步子。
岐阳宫门前,应公公已领着几个小太监守着了。自从他家的主子双腿康健后,应公公这老脸总是带着笑,比从前看着可亲切多了。
“五殿下,小心门槛。”谨姑姑在宫门前一福。
但李络不急着走,对着谨姑姑身旁的朱嫣道“不知朱二小姐,方才在祭桌前许了什么愿”
谨姑姑闻言,笑道“五殿下有所不知,这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咱们嫣小姐恐怕是不能说的。”
李络负手,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原来如此,那是我唐突了。”
朱嫣却笑道“不过是讨个彩头,说与五殿下知也没什么。”
李络停下跨门槛的脚步,问“那朱二小姐许的是什么愿”
朱嫣扬首,目光凛然大方“我向织女娘娘求了家国安泰,社稷兴顺。”
这话说的好不大义凛然,前庭里一时静了下来。好半晌功夫,谨姑姑才噗嗤笑出了声。她抖着肩,拿帕子捂住笑口,给李络请罪“奴婢失仪,请五殿下责罚。”
李络有些失语,道“罢了,罢了。家国安泰,社稷兴顺,也挺好。”说罢了,就跨出门槛,上銮舆去了。一声“恭送五殿下”后,便见得长定宫的銮舆慢慢地走远了,影子在月下投在青砖上,拉得越来越长。
谨姑姑见李络走了,放下了帕子,小声地笑了一阵,这才回身夸朱嫣道“可真有嫣小姐的,想出这么个愿望来搪塞五殿下。您的心愿呀,肯定不是这个真的心愿,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免得不灵验了。”
哪个未婚姑娘会当真向织女娘娘祈求家国安泰、社稷兴顺呢嫣小姐所祈求的,定然是与大殿下的亲事了。
果然,朱嫣点了点头“是,我的心愿并非家国安泰、社稷兴顺;至于到底许的什么愿,我谁也不告诉。”
嗯,谁也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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