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的发簪, 很快到了该到的人手中。
长定宫里灯火初上,李络站在窗前,右手握着苗公公送来的茱萸发簪, 慢慢地转动着。这发簪在春日马球赛时摔碎了, 后来由他补好,另多雕了茱萸的纹样, 又送到了朱嫣的手上。
平白无故的, 她不会闲着无事做,将发簪再送回来, 定然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垂着眸, 目光掠过簪身。这簪子本是断做了好几截, 后由他重新以鱼鳔胶粘起来的。此刻若凝神细看, 会察觉这裂痕似乎更深、更粗犷了一些。
李络眉心一蹙,将发簪拿至桌缘一敲,原本黏合牢固的簪子竟又哗然裂开,叮叮当当地落在桌案上。中空的簪身里, 落下细小的一个纸卷儿,展开一瞧, 上头是米粒大小的一列字。
“仔细守心塔”李络喃喃地念着, 目光微微一动,唇角有一缕笑意。
应公公托着刚煮罢的茶盏进来, 见自家主子笑着, 问“殿下遇着高兴的事儿了”
“也算不上是高兴的事儿。”李络收起那张纸, 压入自己的书籍中, “我早就猜有人会在守心塔上动手脚,如今得了证实,并算不得什么高兴事。”
在祭天大典之前,祭神者需上守心塔斋戒沐浴。这塔有三四层楼这么高,仅有一条木梯盘旋向上。因每逢五年才启门一次,这楼梯是好是坏、是结实是松垮,无人知晓;若是一脚踩空了,翻落下来,不死也得半残。因此,得派个人事先去查探修补。
“那殿下何故在笑”应公公倒了茶递过去,“小的猜猜,怕不是与嫣小姐有几分关系”
李络见他知悉,并不否认,坐下了说“是与她有关系。”他举起那支重新敲断的发簪,道,“她眼下在岐阳宫应当很不好过,我们得快些了;若不然,嫣儿怕是要倒霉。”顿一顿,他又问,“对了,嬷嬷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应公公听他问起黄嬷嬷,忙答道“回殿下的话,都已准备妥了。等过两月司局放宫女,便令黄阿姊也一道出宫去。她老家没什么人了,小的便请人在京城附近购置了宅子,另准备了一包养老银子,让她好生休养。”
听应公公答得妥当,李络点头“她眼睛不好,记得找个大夫,多给她瞧瞧。嬷嬷将我从小带大,我甚是感激。”
应公公道“黄阿姊心里也是感念着殿下您的。若不是由您照应着,她也没法在宫里安生地待到这把年纪。如今得了您的恩准,可以出宫安享晚年,自然是感激不尽。”
说这话时,应公公着实有些心虚。
五殿下这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黄嬷嬷虽陪着五殿下有十好几年了,但如今到底是上了年纪,眼睛不方便,人也不利索了。五殿下怕日后风波诡谲将她卷入局中,便动了将她送出宫安享晚年的心思。可黄嬷嬷却是不大愿意的虽说如今五殿下翻了点儿身,可在她眼里,永远是那个轮椅上头可怜巴巴的少年郎,需要她端茶倒水、精心照顾。一听要放她出宫,她急得在屋里打转,直问“我走了,谁来照顾殿下”
话虽如此,但五殿下还是决定送她出宫。一来,黄嬷嬷确实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二来,若是继续留在宫中,依照嬷嬷淳朴的性子,只会在之后的路上受苦。
“黄嬷嬷可还有说什么吗”李络问。
“有的,有的。”应公公忙说出黄嬷嬷最后的请求来,“她说,她这辈子就想看见殿下您娶妻生子。她也不求能再伺候您,只盼着您早日娶妻。”
“是么”李络听罢,叹了口气。
娶妻啊,这也怕是一时定不下来了。毕竟他想娶的人,一点儿都不容易娶到手。从前明明是两看生厌的人,如今想要凑在一块儿了,那定然是不容易的。
岐阳宫。
虽将发簪送出去了,但朱嫣还是放不下心来。她总怕那苗公公不懂事,根本没有将话带到。可偏偏现在绿菱总是跟在她身后,叫她没法子走开。
朱嫣坐在书案后,用笔尖沾了点墨水,右手抚平纸页。绿菱垂头乖巧地站在身侧,仔细地替她研磨。她研磨的手很稳,看得出来,从前便是个精于伺候人的。若非她是皇后派来的人,朱嫣会很乐意将这么一个手脚利索稳妥的宫女留在身旁。
她闭目思索了一番要下笔的字句,正想动笔,琴儿忽而从外头咋咋呼呼地进来,焦急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一团墨在纸上氲开,朱嫣没好气道“什么事儿不好了你就不能学学绿菱吗瞧瞧她多稳重。”
琴儿被训了一通,面色很是委屈。她偷眼瞥着外头,小声道“可是,当真是不好了。您不知道大殿下大殿下他”
朱嫣眯了眯眼,道“表哥他怎么了”
“早上大殿下在御花园里遇上了秦姑娘,两人作诗赏荷,有说有笑的”琴儿说的一板一眼、煞有介事,语气颇为煽风点火,“我听瞧见的宁儿姐姐说,秦姑娘差点滑了一跤,人都歪斜地靠到大殿下身上去了”
“你说什么”朱嫣听了,面色一紧,胸膛微微地起伏起来。她攥紧了纸页,将它一气儿揉成一团,重重地丢在了地上,低声冷冷斥道,“不知羞耻”
绿菱见她恼怒,忙劝慰道“小姐,您何必与小人置气”
“我偏咽不下这口气。”朱嫣恨恨地说道,“绿菱,走,我们去找她。我倒要看看她有几分胆色,敢在御花园里勾引我表哥”
绿菱有心阻拦,但见朱嫣面色不好,显见是醋海翻锅了,便不再说话。她在来玉粹斋前也是多经风雨,心知女人在嫉妒时,是绝不会听人相劝的。一个宫女若是多嘴,还会招来不快。
朱嫣带着绿菱,怒气冲冲地走向了秦元君的窗前。可惜的是,秦元君不在,只有她的婢女栗儿,正在门前修剪一盆绿萼君。
瞧见朱嫣怒气冲冲地过来,栗儿有些傻眼。
她知道自家小姐和朱嫣不大对付,秦元君没少在自个儿屋里抱怨朱嫣种种不堪;但朱嫣这么直截了当地找上门来,还是头一回。毕竟从前,朱嫣可是从不会上门的。
“嫣小姐安”栗儿匆忙放下剪子行礼。
“只有你在这儿”朱嫣冷冷地瞪着她,哼笑一声,“你家姑娘呢”
朱嫣跟着福昌公主已久,福昌公主欺负人时的架势,她耳濡目染,会了十成八。栗儿才十三岁,哪里见过她这样盛气凌人的面孔,当即有些吓傻了,结巴道“小姐,小姐她去了福昌殿下跟前”
“哦不在啊”朱嫣拿手指挑了挑栗儿的下巴,秀眉竖起,慢悠悠道,“你和你家小姐,都生的一副清秀相貌。也不知凭着这张脸,能不能嫁进皇家”
栗儿的脸慢慢地变白了,她哆哆嗦嗦道“嫣小、嫣小姐若是有话,奴婢可代为转交”
“你也你知道你是个奴婢。”朱嫣撤回手来,冷哼一声,傲然地转身,“是奴婢,就该干奴婢的事儿。瞧见这片地了没有”朱嫣手帕一甩,指向玉粹斋前偌大一片庭院,“你过来,把这片地给我洒扫干净了。听见了没”
栗儿面色惨白,道“可,可这是太监的活儿”
“我叫你干活,你就干活,你多什么嘴”朱嫣厉声疾色地对这小丫头说罢,扬起冷冽的笑容,凑近了栗儿的耳旁,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嗓音轻声绵绵道,“去,告诉你家小姐,她不过是个连自己的丫头也保不住的软货,别想和我斗她若是能动我的丫头一根手指,那就算我输。”
罢了,朱嫣直起身来,面上的笑靥美艳如海棠似的。
她越是如此,栗儿便越害怕。
见状,朱嫣冷哼一声,对绿菱道“走罢没意思。”
绿菱瞧一眼栗儿,在心里有几分同情,但这同情也没多少。谁让她的主子与朱嫣争宠这栗儿又笨,没法子自个儿脱身,合该她替自己的主子领了朱嫣的怒气。
绿菱冲着栗儿客气地笑了笑,既不怜悯,也不帮着说话,便跟着朱嫣回了屋子。
一下午相安无事,到了晚上,朱嫣便去了朱皇后的跟前。近来皇后事忙,少不得要人帮忙;这宫中的妃嫔,高位者如裕贵妃都不大顶事儿;平日里娇娇媚媚的人,瞧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确实能叫男子觉得欢喜;可这同样的,她们也对这些个司局事理的半分不懂,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所幸朱嫣更趁手,能帮着皇后做事儿;因此,这几日她常常被叫到皇后跟前帮忙。
朱嫣一走,玉粹斋便落了空。绿菱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前,玩着自己的一缕发丝。
她是朱后派来盯着朱嫣的,可依照她的目光来瞧,这朱嫣分毫可疑都没有。也不知皇后娘娘到底是怎样的多疑,才会怀疑自己嫡亲的侄女儿。
她正把玩着头发丝,忽听得有人对她道“你就是近来朱嫣时时刻刻带在身旁的那个丫头吧”
绿菱一抬头,却见得是福昌公主的另一个伴读秦元君站在跟前。她垂袖而立,面色有些冷凝,瞧着绿菱的眼光有些恨恨的。
“奴婢绿菱,见过元君小姐。”绿菱连忙低头行礼,心道这秦元君这就上门找麻烦了,莫非秦元君也要她去扫地么她可不会像栗儿那样蠢笨,老老实实去扫地呢。
“你叫做绿菱。”秦元君盯着她姣好的面容,眼底有冰冷的怒火,“福昌殿下有命,叫你去端茶。”
“怎么是福,福昌殿下”绿菱有些吃惊。
“这可是公主之命,还不快去”秦元君的嘴角浮现出冰冷的笑意。下一刻,她身后的太监就递上了一道茶壶,强硬地塞进了绿菱的手心里。
绿菱一惊这茶壶竟然是滚烫的
这茶壶之烫,令她根本捧不住。便是咬牙强忍着,一双手也不受控制地缩起。终于,她受不住了,两手情不自禁一松。只听啪沙一阵脆响,脱手的茶壶摔落在地,顷刻便是一片粉碎,茶水四溢。
偏偏在这时,赏瑞堂里有一道身影步了出来。福昌公主搭着采芝的手,慢悠悠下了阶梯,问道“我那只紫陶的茶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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