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回到宴会上时, 早过了清点猎货品的时辰,比赛的头名也已经分出来了。她带着一头袖子的草叶在万氏身旁坐下, 万氏见她形貌狼狈又归来的迟,不由有些埋怨。
“小丫头,跑到哪里去贪玩了叫母亲平白担心了一阵,还叮嘱你哥哥去找。”万氏掸掸她衣上的草叶, 皱着眉,“这么多叶子, 你这是去打猎, 还是去地上打滚了一点都没有朱家女儿的样子。瞧你也什么都没猎着,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天色已暗, 御帐前点燃了篝火, 木薪噼啪作响,腾跃起赤色火焰, 照的四下里一片暖意。番邦舞姬正于御前翩翩起舞,裙角如鱼尾波似的, 旋起一阵靡靡之色。两旁坐着司乐坊的女伶,身量细细,素手纤纤。六幺起手,小管丁宁, 很是热闹。
朱嫣心虚, 自知理亏, 道“才出去没多久, 便跌到陷阱里头去了。多亏五殿下相助, 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呢。”
“什么”万氏一紧张,问道,“可有摔伤了这是倒了哪里的霉,好端端的,竟能摔到那等地方去”
“五殿下来的及时,嫣儿没受什么伤,请母亲放心。”朱嫣连忙道,旋即,又移开了目光,望向焰火前翩翩的舞姬,问,“今回夺得头名之人是谁不会是大殿下吧”
“大殿下虽也擅长打猎,但今年可不是第一名呢。”万氏呵呵笑了起来,“要说打猎这等马上的事情么,还是北将军更在行些。”
朱嫣知道“北将军”是谁,说的是常驻北境的怀固将军洪致庭,今年四十几许,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又兼之在北境线上待了十来年,马上功夫叫人惊叹。这样的熟手能拿第一名,并不叫朱嫣意外。
虽说李络没掀起什么水花,但这风头也没叫李淳和李固单独拿去了,倒也是不错。她安下心来,咬一口碟子里的芋泥糕,打眼瞧起帐下的舞姬来。
这番邦来的舞姬,与京中人的长相自是有些不同,鼻梁格外高挺,眼瞳隐隐还有些泛着蓝色,微卷的发间散插一枝锦花红翎,一舞一动间,都格外妖娆。但凡是个男子,都忍不住多瞧两眼;而坐在陛下身侧的裕贵妃,表情则极是不好,恨不得在这妩媚的舞姬身上剜出个洞来。
席间丝弦乐声不停,忽有个小宫女匆匆行来,附着到皇后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皇后的眉头一皱,面色顿时为之一改。但大抵是顾及陛下兴致正浓,不便打搅,只低声嘱咐道,“先叫人去查查是怎么回事,莫要惊搅了陛下。”
裕贵妃坐在近侧,耳朵很尖,在嘈杂的乐声里捕捉到了皇后与小宫女的话。她本就因这舞姬对着皇帝媚眼如丝而感到不高兴,此刻清了清嗓子,借机发作起来“皇后姐姐,什么事儿不能惊搅了陛下呀”
皇后端庄笑笑,道“眼下宴席正酣,什么事儿都不及陛下高兴来的重要。等宴散后再说吧。”
裕贵妃见状,冷哼道“若是心里没鬼,怎会藏着掖着不说我瞧皇后娘娘病了一场之后,是越来越糊涂了。这六宫给皇后姐姐掌管,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裕贵妃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嗓音又尖,众人不由纷纷侧目望过来。就连在篝火前翩翩起舞的舞姬,都有些讪讪地停下了脚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眨着一双眼睫儿倏长的蓝色美目。
皇帝有些不快,问道“出了什么事”
皇后却蹙了眉,有些不愿启齿的样子,道“怕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说罢”皇帝颇为不耐,“能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妇道人家的口角纷争。”
皇后露出为难色,又有些惊哀的模样,小声道“启禀陛下,这确实不是一桩说的出口的事儿。方才有人在东边的林子那里,瞧见福昌的伴读上吊自尽了。”
此言一出,不止是皇帝,就连御帐下的臣子都露出了诧然之色。议论之声,顿时如窃爬之蝼蚁,遍布了篝火旁的每一寸土地。
福昌殿下的伴读,竟挑着眼下这个宴会的节骨眼儿,在东边的林子里上吊自尽了
见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朱皇后很是难堪,眼眶亦忍不住一红。她自袖间掏出帕子,揩了揩泪滴子,小声道“陛下难得行猎驾幸,臣妾本不欲用这件事打搅陛下,可这到底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且那丫头也是在臣妾身旁跟久了的。突逢此事,实在是”
说罢,便面色发白,又悲又惊的样子。
席下有秦家的副都御史,毫无头绪地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那“福昌殿下的伴读”说的是谁,当即刷白了面色,颤巍巍站起来道“娘娘,不知不知您所说的,可是小女,秦元君”
朱皇后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正是。本宫也不知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前一时还好端端的,忽而便吊在了树枝上头”
秦副都御史面色一青,当即有些站不稳了,人向后摔去,还是左右的同僚搀扶住了他。他哆哆嗦嗦地问道“怎,怎么会呢娘娘不知,不知元君现在在何处”
皇帝皱着眉在旁听着,先前宴饮的兴致已经全数消散了。这好端端的秋猎宴会,外头却死了一个人,谁还能心无旁骛地坐在这儿喝酒呢
他暗暗觉得晦气,但又不得不给臣子一个交代,便怒道“怎么回事皇后,既然是你宫里的伴读,那怎么也不见你好好照应大好的日子,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朱皇后面孔青青白白,一副自责的样子,道“陛下,臣妾也毫无头绪呀”
皇帝烦不胜烦,但看着老副都御史颤巍巍靠在椅上,人如瘫了似的起不来,他又不大抹得开面子训斥,只好做出威严的模样来,道“秦爱卿,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个公道。既然秦家的姑娘在草场附近出了事儿,朕又在此处,没道理放着不管。来人去仔细查”
未多时,秦元君的尸身便被抬至了御前。但见秦元君躺在一方白布上,双眼紧合,如睡着了一般毫无生息。脖颈上有极粗的一道勒痕,足有二三指那么宽,红得发紫,料想是上吊时所用之物留下的痕迹。
这尸身一抬上来,便有妇人忍不住惊惧做呕。念及秦家的脸面,皇帝连忙挥退了群臣百官,叫个个人都先回帐中去,只留下皇后与秦副都御史等人近前。
裕贵妃虽也心底恶心晦气得很,但为了与皇后较劲,却死活不肯退下。她暗暗觉得这秦家伴读死的冤枉,定然与皇后有什么干系。若能趁机抓到皇后的把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以是,裕贵妃强撑着恶心,也要留在御前,只不过人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
秦副都御史一见女儿如睡着一般的容貌,当即扑了上去。一番摸索后,竟然悲痛地大哭起来,老脸紧皱,嗷嗷号丧“元君呀元君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忽然没了近日来你与家中不言不语,爹娘只当你心中有事,未料到便这么突然地没了元君呀”
皇帝被嚎得脑仁发疼,连忙叫了人来验查死因。查出来的结果,与皇后所言相差无几,俱是用一条极粗的白绳上吊自尽而亡,因此才在脖颈上留下了这样宽的勒痕。
副都御史老泪纵横,守着女儿的尸体,双膝一松,噗通一声跪下,向皇帝恳请道“陛下呀老臣这女儿,虽不争气,但平素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怎会一声不吭地就上吊自尽了呢且这勒痕这么宽,得受多少的苦呀这摆明了是被人害了请陛下还老臣一个公道”
皇帝听得很是不耐,挥挥袖道“朕知晓,秦爱卿不必心急。”
就在此时,一旁的裕贵妃忽然轻声叫唤起来“你们瞧秦家姑娘的衣袖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皇后疑惑道“有么”
裕贵妃执拗道“当然有了我这儿可是瞧的一清二楚,那袖里好似有一封书信呢”
一旁验查的小太监闻言微惊,连忙撑开了秦元君的袖口儿,果见得里头藏了一张叠了三叠的信纸。薄薄一页,上书数笔,打头便是一句“女儿不孝,清白遭玷,坏了家中清誉声名,请父亲、母亲恕罪。今以死证,宁得碎玉,不为瓦全”。
这分明就是一封遗书
副都御史听小太监念出信上内容,表情惊骇,如遭雷击,哆嗦着嘴唇不敢接受“这这”发了好一阵呆愣后,副都御史号啕哭着,泣不成声。
他老来拉扯大的掌上明珠,竟然在宫中被人轻薄玷污,最后不堪受辱,上吊自尽这是何等噩梦啊
“还写了什么”裕贵妃眉头一结,催促道,“这信上密密麻麻的,总不至于只有这几句吧有没有写是谁坏了她的清白,害的她想以死自证清白”
太监捏着信纸,却没再往下念了,表情略略一变,额上滴下冷汗来。
“念呀”裕贵妃不满地催道,“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不成”
太监却是白着面色,实在不敢往下说了。朱皇后见状,自太监宫中取过了信纸,略扫两眼后,也是面色震动,刷然泛白。
“陛陛下,这”她有些无措,将信纸转递给了皇帝,小声道,“这,臣妾觉得,怕是有假。这如何可能呢”
皇帝眉心紧皱,冷冷地瞥了一眼皇后,不耐地接过信纸。他本以为不过是些外臣之子犯了事儿,打几十个大板要半条命也算是给交代了,可不料,他的目光一落到信纸上,却瞥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女儿不孝,清白遭玷,坏了家中清誉声名,请父亲、母亲恕罪。今以死证,宁得碎玉,不为瓦全。长定宫王裔,借酒醉之故玷污于女儿。多日来神魂俱裂,肝胆无寸。今日于西郊重见此恶人,却知他非无罪罚,反将为太子,以是愈为不忿,犹恨上苍。恳请父亲、母亲为女儿讨回公道,免令女儿黄泉有知,含恨入道。今泣泪自绝于此,难偿未赡之过,再恳谅解。元君,绝笔。
皇帝的眼皮跳了起来,胸膛起起伏伏。
一旁的裕贵妃隐约瞥见了些纸上的墨迹,喃喃道“臣妾怎么觉着这信上说的是五殿下呢这皇后姐姐推举五殿下为太子,可是五殿下的大恩人。他反倒对皇后娘娘手下的秦家姑娘下手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一旁的副都御使闻言大愕,颤着一把老嗓音问道“陛下,微臣冒昧,不知这这可是真的”
皇帝的面色沉的可怕。他没有直答副都御使的话,而是陡然将这封遗书拢成一团,收入袖中,沉声道“这信上,什么都不曾说。秦爱卿,你先下去歇着吧,此事,朕一定会查,给你的女儿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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