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贵妃说这信上有五殿下的名字, 陛下却信誓旦旦说这信上什么都不曾写。副都御使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是陛下宠爱五殿下, 不欲追究。
秦元君是副都御使老来所得明珠,心底很是疼爱。近来她与家中不再通书信,副都御使与夫人还道是女儿有什么心事,这才连信都没心思写了。可如今看来, 恐怕是女儿被玷了清白后心魂俱碎,又不忍令父母担忧, 这才不再与家中通书信。
副都御使看一眼布席上女儿的尸身, 愈发老泪纵横。他年事已高,虽官位亨达, 可骤逢此事, 也不肯就这样含糊过去,宁冒着被陛下斥责之危, 也想为女儿讨要个公道。
“陛下这遗书上当真不曾提到五殿下的名字吗”副都御使一抹老泪,将头磕在地上, 颤着嗓音沙哑道,“老臣恳请陛下严查五殿下所作所为,好叫百臣信服要不然,岂非平白令五殿下背一个疑名”
皇帝闻言, 面色骤冷, 蔑哼道“秦爱卿, 你的意思是, 你不信朕会还你一个公道络儿品性如何, 朕比你更为清楚不过”
“老臣不敢”副都御使硁硁地朝地上磕了两记头,声音悲怆,“只是,若五殿下当真与元君之死无干,陛下便是将他唤来当面问询,那也无损于五殿下之声明,反倒证了他的清白”
裕贵妃巴不得李络倒霉,此刻在一旁搅起风雨来,劝道“陛下,秦大人可是当朝重臣,您可不能寒了他的心呀五殿下若是无罪,那传来问问这几日的行踪,又有何损碍呢”
副都御使见有贵妃开腔帮忙说话,连忙膝行至皇帝跟前,咚咚又磕两记头,哽咽道“陛下,老臣宁辞官归隐,再不留在朝中;可这事儿,老臣无论如何都想求一个公道。恳请陛下将五殿下传来问询”
皇帝眼见着秦家的老头子在面前磕头磕到额头带血,顿时倍感棘手,骑虎难下。
叫络儿来问话是简单,可在这行猎宴会上,众臣都在帐帷后头躲着偷听的场合,若是将络儿唤来了,便是他最终被证明清白无罪,可谁又难保流言蜚语不会传得变了样儿
就在皇帝犹豫的当口,他却听到了自己的第五子清冷的嗓音“父皇,儿臣听闻秦大人提及儿臣之名,恐有要事错漏,以是擅自出帐,恳请父皇降罪。”
皇帝微愣,果见得李络已经出了营帐,在下首恭敬行礼,神态彬彬。
“络儿,你”皇帝心底暗急,想叫他莫要在此事上出头,可当着副都御使的面,又不便说此话,只好恼怒地一甩袖,将脾气发到了副都御使的身上,“络儿来了,秦爱卿你有什么话便直接问吧”
裕贵妃最恐天下不乱,急着出头,立刻娇声斥道“五殿下,你身为堂堂皇子,却玷污于重臣之女,公主伴读这等不仁不德之行,可是大罪你可知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虽此事还未有个定论,但裕贵妃却已迫不及待地将这罪名栽到了李络的头上。问罢了话,便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悲愤道“秦家的那个姑娘,本宫也是见过的。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竟就这样被你毁了亏得皇后娘娘举荐你为太子,你竟如此报答,真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这一番话下来,便是再文气的书生,都会忍不住挣个面红耳赤。可李络却未有分毫的动怒,只淡淡地看着裕贵妃。
他这样的反应,裕贵妃并不奇怪。这么多年来,李络从来都是如此安然地忍受着各宫的欺压的;便是裕贵妃给他的头顶安上再多的罪名,他也只会漠然无谓地接受惩治,不言不语,几如影子。
这一回,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裕贵妃见李络似在思忖,安静不言,心底已有了嘲讽与幸灾乐祸之意。
她还以为这李络得了陛下的青眼后,人便嚣张跋扈起来。谁知道,他现在还是这么一副任由自己欺负的架势。看来,是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不反抗,如今也不会反抗了
那洛氏贱人的儿子,合该得到这个下场。还想做太子真是大梦一场
“没话说了”裕贵妃冷哼一声,挑眉道,“怎么也不见吱个声儿真是没劲。三两下便招了,可见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这番话说的难听又不合时宜,皇帝心底很不高兴。但李络罪名未脱,他也无法明着训斥贵妃,只能冷了贵妃一眼,怒道“有你插嘴的地儿还不快滚下去”
贵妃骤然被皇帝一凶,面色有些委屈,绞了衣袖,小步退下,不再言语了。
皇帝再对上李络说,目光便缓和了一些“络儿,你说,此事与你有无干系只要你说你与这秦家的丫头不曾说过话,父皇便绝不会叫人平白污蔑了你去。”
李络抬起眸来,道“父皇,儿臣想问,除却这封书信之外,可有任何信物能证明那玷污了秦家小姐清白之人乃是儿臣”
负责查验的小太监忙道“暂未搜出有其他物证。”
“那便是只有这封信了。”李络道,“不知可否请秦副都御使取信一观,辩查书信的真伪你们夫妻二人若与秦小姐有书信往来,应当知悉秦小姐笔迹如何,从而瞧出这封遗信的真伪。”
皇帝虽有百般不愿,却还是将信取出,让苗公公交给了副都御使。副都御使颤着手指,接过信一瞧,目光瞪圆,道“是这就是元君的笔迹老臣绝不会看错的这是元君亲手所写的绝笔”
此言一出,裕贵妃又来劲儿了,如刚破了大案的青天老爷似的,急哄哄想给秦副都御使伸张正义。她上去挽着皇帝的手,哀哀道“陛下,您听,副都御使都说了,这信就是秦家小姐写的,证据确凿呀就是五殿下玷污了秦家小姐,逼的人家留下遗信,上吊自尽了您可得重罚此事,还秦家一个公道”
李络见状,蹙眉道“虽笔迹相似,可也非无仿冒之可能。儿臣不曾做过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认,还请父皇彻查。”
皇帝耳旁是贵妃喋喋不休,面前的副都御使又磕头老泪涟涟,他烦不胜烦,想为爱子开脱,可又没什么好的理由,顿时觉得太阳穴突突作疼,恨不得将面前的人都挥散了,好讨个清静。
“陛下,臣女冒昧,想要看一看元君小姐的遗信。”
恰在此时,一个颇为犹豫的少女之声响了起来。
一直在旁作壁上观,偷偷揩眼泪的皇后诧异道“嫣儿”
那偷偷摸摸从帐篷里探出来,于下首行礼的人,正是朱嫣。她偷听已久,眼见着这事儿就要被栽到李络身上,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理,脚麻溜地一踏,人就钻出了帷帐,万氏与潘氏妯娌两人都按不住她。
皇帝见又出来一个搅合的人,愈发烦躁了,怒道“朱家丫头,你又想做什么没你的事情,回去好好待着”
朱嫣却是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郑重道“臣女与元君小姐曾共侍福昌殿下,对元君小姐的字迹再清楚不过。恳请陛下,令臣女一观元君小姐遗信。”
皇帝颇为不耐,却还是令秦副都御使将遗信递了过去“行吧,你就仔细看看。”
“谢过陛下。”
朱嫣接过书信,垂眸仔细看起信上的内容来。
秦副都御使在旁边絮絮叨叨、失魂落魄地说道“朱家小姐,这不会有错的,信上的字迹正是元君所写,元君和家中常有书信往来,我又如何会看错呢”
朱嫣不答,只安静又专注地看着这封遗信,似在仔细斟酌每个字的笔画钩势,秀气的面容凝着一片认真之意。
裕贵妃见她这么仔细的架势,不由哼了一声,抚着髻拖声道“朱家姑娘,你是好心,可再看,这遗信上也不会生出花来。明明白白、黑纸白字的,这就是秦元君的遗书,写的清清楚楚呢都是五殿下做的恶事”
她正说得起劲,那头的朱嫣却忽然打断道“陛下,这封遗信,并非是元君小姐亲笔所书,乃他人伪造。”
这封遗信,并非是元君小姐亲笔所书,乃他人伪造。
“什么”
“你说什么”
“这如何可能”
朱嫣的判断,显见是叫人不信服的。秦副都御使尤其无法置信,他颤着手指,颇有些迁怒地指向朱嫣,道“嫣小姐,我家元君与你在宫中也算交好,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秦大人,正因为我与元君交好,不堪见她冤枉死去,这才会下此定论。”朱嫣毫不畏惧,目光笔直地逼视着副都御使,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若不信,不如听我慢慢分说。”
副都御使早已肝胆欲裂,此刻不哭反冷笑,道“嫣小姐,你有什么道理,不妨在陛下面前说清楚这封信分明就是元君的亲笔,老臣乃是她的父亲,如何能看错”
皇帝见朱嫣信誓旦旦,心底暗生出一丝希冀,便出言相护“秦爱卿,朱家丫头也是好心,想给你家姑娘一个交代,你不妨听听她的话,免得当真找错了人,叫你家丫头九泉下也含恨了”
皇帝都出言如此,秦副都御使无可奈何,打落牙齿和血吞似的咽下了怨恨,道“那就请朱二小姐说说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吧。”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到了朱嫣的身上。
朱嫣并不忙乱,面色镇定道“启禀陛下,我与秦家小姐同在岐阳宫侍奉福昌殿下,对彼此极是熟悉。我二人为殿下伴读,除却平日里侍奉殿下读书之外,还有一项活儿要做。此事说来,恐怕还叫福昌殿下有些为难。”
话至此处,便缄默了,像是在斟酌是否要说出口。
裕贵妃催促起来“此事与福昌殿下有什么干系你倒是说说看。”
朱嫣叹了口气,道“我与秦元君,常为殿下代写文章功课,于学堂交至柳先生处充作殿下之作。”
此言一出,四下里颇有些尴尬,皇后的面色尤其讪讪。福昌殿下顽劣跋扈,宫中人尽皆知,但朱嫣这么直白地说出了福昌殿下在功课上偷懒、叫伴读代写功课的事儿,难免有些尴尬了。
皇帝哼道“呵,倒是会耍小聪明。伴读是这么使的吗”
皇后面色很是尴尬,道“陛下,福昌到底还小呢。”
“小都十六七岁了,还小”皇帝冷了她一眼,“若非你太过宠溺,怎么会把好端端的福昌教成那样”他心底还是疼爱这个最美貌娇贵的女儿的,只是此时看皇后不顺眼,不由把所有的罪由都丢到了皇后教女无方上。
裕贵妃忍住了不合时宜的嘲笑冲动,清了清嗓子,道“替写文章,这,唉,罢了罢了,日后再追究也不迟。只是此事,与秦姑娘的笔迹又有何干系你可别空头白由的胡扯,想给板上钉钉的罪事儿开脱”
“我与元君小姐,既要代替殿下交文章,那自然需要仿写殿下的笔迹。元君小姐在此道上尤为辛勤,日夜钻研,将福昌殿下的笔迹仿得炉火纯青,叫柳先生完全看不出真假来。”朱嫣扬起那封遗信,指着上头的笔迹,道,“若说这封遗书乃是元君小姐的笔迹,倒不如说,更像是福昌殿下的亲笔所书。”
此言一出,皇后刷然抬起了头,好似吓了一跳,道“这又如何可能好端端的,福昌怎会做这种事嫣儿,本宫也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皇后娘娘莫急,”朱嫣看一眼皇后,道,“嫣儿可不曾说过这封信当真是福昌殿下所书,只是说元君小姐有仿写殿下笔迹的习惯罢了。但是,元君小姐虽说时时仿写殿下之字,在房中留积了大量仿写之文章,但她若当真自己写字儿,却又是另外一种笔迹了。要不然,殿下与元君小姐的文章先后交上,柳先生一瞧,两人字迹竟完全相同,这岂不是惹事儿”
裕贵妃在一旁听得眼睛睁圆,有些转不过弯了,但隐约也明白朱嫣的意思了
朱嫣和秦元君都常常用福昌公主的笔迹来写文章,这封遗信,正是用福昌公主的字迹来写的。可秦家丫头私底下,却是用自己的笔迹来写文章,以方便和福昌区分开
“可是,副都御使大人不是说了,他们平日里所收到的秦家丫头的书信,也是这样的字迹吗”裕贵妃怀疑道,“我看呀,这秦家丫头根本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从头到尾都只用一种字来写信罢了”
朱嫣笑起来“贵妃娘娘,你可曾记得嫣儿说过,元君小姐因常常被殿下奚落,因此在仿写之道上尤为辛勤,日夜钻研,将殿下的字迹仿的炉火纯青既然日夜钻研,那自然是在平日写信作书时,有事没事便要用上殿下的笔迹了。但是,您说,这仿写仿写,最终还是要为殿下仿文章才有用。一个女子,没了清白,决心赴死,却还要用仿写的笔迹来写遗书,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一出,裕贵妃与秦副都御使的面色都陡然一变。
人之将死,何等大事那当然是用自己的笔迹留下遗信了,没道理用福昌公主的笔迹来写信。
“依照臣女来瞧,想必是有人搜集了秦元君平日的书信之作,仿照她的笔迹来伪造了这封遗书,但这人却不料元君小姐其实是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的,因此只用了与福昌殿下相近的那种笔迹。”朱嫣神色凝然,有条不紊地说罢,向着皇帝行礼,道,“因此,臣女断定这封遗书乃是伪造。是有心思卑劣之人,想要谋害五殿下。”
这一番话,好不玉石铿然,叫裕贵妃都没话讲了。
朱嫣瞥一眼李络,对方的眼底有微微的惊讶,像是诧异于她的言辞。
裕贵妃揪了揪衣袖,还不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嘟囔道“照我瞧,这秦元君保不齐就是五殿下嗯。今日射猎比赛,独独有五殿下去而未返,迟迟不归,等大伙儿的猎物都清点罢了,天都黑透了,他才回来。这段时辰里,五殿下是去做什么了”
皇帝见贵妃还欲惹是生非,不由斥道“无凭无据的,瞎说什么是朕太宠你了”
贵妃心底委屈,不依不饶道“若是心底没鬼,又怎怕问五殿下倒是说说,这段晚归的时日,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了也没见得五殿下打了多少猎物,怎么就去了这么久呢”
贵妃虽是胡搅蛮缠,但却也是歪打正着,让皇帝没话可说。皇帝虽然偏信李络,但李络确确实实是回来迟了,众人亲眼所见。
这时,下首的朱嫣又说话了。
“陛下,臣女可作证,五殿下虽然晚归,却并无杀害元君小姐之时机。”她道。
“你你怎么作证”裕贵妃奇怪地打量着她,“难道,你和五殿下待在一块儿”
“”朱嫣沉默。
裕贵妃来劲了,挑眉道“哟,莫非你当真和五殿下待在一块儿孤男寡女的,这么不知羞”
朱嫣咬咬牙,心里哀叹一声这一回,自己若是给李络做人证,那可就真的是没了清白,和李络搅缠在一块儿再分不开了。以后大家提起她,都会用那种眼光看着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和李络有一腿的女人。
她深呼一口气,视死如归道“没错,是,五殿下与我一直待在一块儿。我俩骑的还是一匹马。”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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