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年关,京中便越是下雪。且今冬的雪, 似乎来的格外大些, 飘飘荡荡、断断续续的,眼下已下到了第三日。
皇宫之内, 已是一片素裹之姿。枝上径间, 都覆着皑皑银装;又有一线白雪压在红墙之上, 晶莹剔透。玉阶金瓦,霜雪澌澌。
皇帝的寝宫内, 炭火升的极旺。紫薇香熏绕满殿,锦幕重重垂落如厚重蕉叶。
“咳咳咳”
一阵短暂的咳嗽声依稀自帘后传来,旋即,便是皇帝略带不可置信的声响“已近年关,洪致庭却不回京叙职,反倒要太子去往北境”
在殿中侍奉的宫人自知皇帝此时怒火上浇,谁也不敢应声。
皇帝歪坐于桌案之后,桌上胡乱摊放二三叠信折。他一脸怒容, 满面黑沉, 正恨恨地瞪着桌上的信纸, 仿佛能从上头瞧出花来。
这些信是由驻守北境的将军洪致庭寄回的, 未有几多字, 却足够叫皇帝暴跳如雷。
“北将军”洪致庭在北境待了十余年, 虽身负驻防要任, 但每年的年关时都会回京叙任。往年, 他都是深秋时节来京, 其后便暂留下来,一直到开了年才动身回北境去。可这一回,洪致庭人倒是在深秋时乖乖回来了,还在草场射猎时压过几位皇子,轻轻松松地拿了个冠首;但他却不打算留下。才刚入冬不久,洪致庭便已悄然离开京城,回到了大兵在握的北境。如今还来了信,直说他不会再回京叙命。
便是这么一封信,已叫皇帝恼恨不已。
洪致庭擅用兵,皇帝才愿将大军交由他带领;可这么多士兵在他手下,又难免叫皇帝不安。因此,洪致庭的夫人被留在了京中,领着诰命于皇帝眼皮底下过日子,充作质子。
如今洪致庭这般不听话,是不想要自己的结发之妻了
皇帝黑沉着脸,将第一封信丢至一旁,又捡拾起第二封信,斜着目光看下去,喃喃念起了信上的字“北狄遣皇太子赴边境,不足半月将至军前。今军中将士士气低馁,还盼东宫亲至,不至令军士阵前丢鞍”
顿一顿,皇帝低声怒斥道“什么狗屁太子何等尊贵,又怎能派往北境”
且北狄如今羸弱,已连续五六年不曾犯过边疆,今春还烧了草场,如何突然又动了武,还是令北狄的皇太子亲征
皇帝大气一阵,又觉得肺腑痒疼,不得不连着一阵咳嗽。
待咳嗽平复了,他又面色复杂地思虑起来。
若北狄军报当真,将士见敌方皇子亲至,恐怕确实是会士气不足。
但即使如此,皇帝也不愿令李络离开京城。让李络沦于险境之事,他是断断不肯做的。
“父皇。”
就在此时,皇帝的面前传来一道不温不火的嗓音,徐徐清淡,令人心中怒躁骤减。
皇帝侧目看去,原是一直安静坐在侧首的李络开口了。“儿臣觉得北将军言之有理。若儿臣能至军中,定能让将士士气高涨,前迎敌匪。”
李络低头一揖,姿态甚是恭端。
“不成。”皇帝皱眉,想也不想便拒绝,“如何打赢北狄,那是洪致庭的事。他若无能,岂能叫堂堂东宫太子给他垫背”
且眼下这节骨眼,有人想让络儿死。他若出京,恐怕人还未至北境便已尸骨无存。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
但李络却道“事关家国大事,儿臣愿将社稷置于安危之上。恳请父皇成全。”
他落落说罢,叫皇帝面色颇为复杂。旋即,老皇帝一声叹息,道“络儿,你与你的两个哥哥,当真是不同的。”
沉思片刻,皇帝又慢慢举起了那两封自北境遥遥寄来的信。殿中烛火轻曳,火盆中银炭渐焦,宫人们屏息而立,犹如一樽樽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才从皇帝的殿宇中跨出了门。
外头正在下雪,点点鹅毛正悄然自铅灰空中飘落。李络扬首望了一眼天际,便有个男子上来替他掌伞。
“博太医”李络瞧见来人,淡淡勾起了嘴角,“你可是专程来见孤的”
这替他掌伞的男子,既非太监,也非宫女,而是纯嘉皇贵妃留下的博太医,这些年亦帮了他不少。眼下,老太医将伞一倾,笑说“老臣许久未给太子殿下掌脉了,不知太子殿下如今身子几何”
李络拂袖,慢道“已康健的差不多了。”
博太医点头,慢捋一把胡须,低声说“这回,太子殿下是等不及了竟主动出手了。”
“原是为了问这事才来。”李络失笑,淡淡道,“孤确实是有些等不及了。”
皇后一直安然蛰伏,毫无动静,便抓不到什么破绽。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卖她一个机会,瞧瞧她有什么后手。如今,她果然开始卖弄把戏。
且这把戏,还不是什么小手笔。
能在秋猎之后的短短一段时间内说服北将军帮助她,她押上的东西,定然不少吧譬如李淳若登上帝位,分与多少兵权。要不然,便是干脆将自己年轻貌美的宝贝女儿也送给洪致庭一并作为谢礼。
博太医漫步前行,轻声提醒道“京外危险,太子殿下若当真要离京,还万望注意切身之危。”
他的话不无道理,李络心知他是好意。
“若无分寸,孤不会这样做。”李络如此答道,“这一点,你放心便是。”
闻言,博太医稍稍平复了心中的忧虑。
李络若想得到,那就一定不会给旁人机会。他连十多年的屈辱都可以受,那其余的事,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啊”李络忽的叹了口气,道,“孤这样做,怕是会惹了人生气。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来算账”
听李络难得地用上了这种口气,博太医愣了愣,旋即便哈哈笑了起来。
“那位小姐,确实是叫人难以应对的。”他想起了朱嫣的面容,劝道,“太子殿下,比之北狄一事,您还是更要仔细思量一番如何安抚二小姐啊。”
博太医从前不大喜欢朱嫣,因为她的姓氏。但时日久了,便也放下了。
太子喜欢,那便没什么好反对的。
“正是因不知道怎么对她说,才会犯愁。虽说前段时日,已和她提过一二嘴了,但她似乎浑然未放在心上”
李络的叹息,渐落于地。
过午不久,朱家便递来了帖子,让朱嫣进了宫。
她心急火燎的,半眼都没看帖子上写的名目“延康宫”,而是直奔长定宫。因跑的太急,竟径直将撑伞的宫女甩下了,一个人冒着雪,气呼呼地沿着宫巷前奔而去。人到长定宫门前时,落了一发一肩的白。
虽无明说,可太子即将亲赴北境的消息已从宫中流传而出。她甫一得知便急的团团转,先到了父亲书房,恳请父亲面见李络劝说。但父亲却叫她稍安勿躁,只说“太子自有打算”。
可她又如何安心的下来呢
自有打算,自有什么打算呀去北境打仗,那可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且如今有心人想要夺走他的东宫之位,他恐怕人都没法平安到北境,就得挨前枪后剑了
“太子殿下,朱二小姐来了。”
通传的小太监话还没说完呢,朱嫣已自己推了门,气喘吁吁道“李络,不成,你不能去”
殿内沈水香沉,李络正手持一卷书籍,立于箭窗之前。见朱嫣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气,面庞紧绷地闯入门前,他慢收了书,笑说“嫣儿,你来的正好,茶尚且热着,不如坐下喝一口吧。”
朱嫣一瞥,小案上竟已放好了两盏茶,热烟袅袅,就像是掐着她来的时间煮上的。
可她没心思喝茶,而是大步到了李络面前,皱眉道“你不能去北境。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说着,她又有些委屈“我们都要成亲了,你怎么还能做这等危险的事呢”
李络拿卷起的籍卷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你的话,一点都不可信。”她重重说道,“不成,你不准去给我留在京城里,平平安安的,听见了吗”
一双秀眉蹙起,满面恼红色,显见是真的动了气。那对琥珀秋池似的眼,故作凶怒地瞪过来,像是在瞧着什么仇家似的。
李络拿她的气恼一贯没注意。朱嫣要是生气,那可是能犟上许久的。可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出京,不过是权宜之计,只为了引蛇出洞;如今他为黄雀,正在静候螳螂捕蝉。
想来想去,李络只好试探道“那,若不然我,发誓”
“哈”朱嫣的眉头动了一下,“发誓什么誓”
“这回离京,我定会老老实实、全手全脚地回来娶你。”他慢慢道,“若不然,便头发掉光,变成秃瓢”
“”饶是眼下场面正经,可朱嫣的嘴角却差点没忍住抽起来。
“你跟谁学的这一套不正经,满嘴胡话”她怒斥道。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