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侍卫已被遣去岐阳宫, 而皇帝早已回到了御书房中。
天寒又雪, 身子再好的人也免不了感到冷瑟。此刻,皇帝披着大氅坐回了龙椅, 令两侧伺候的太监将火盆中的银炭烘得愈暖。
可这火盆烧得再旺,白玉的地砖亦是冷透膝骨。李淳与福昌公主一并跪在下首,俱能察觉到这自脚底蔓延而上的寒意。
李淳臂上的伤已经处置过了,用白纱包扎了起来。他垂着头, 大气不出,眼珠瑟瑟抖抖,心中已难以保持镇定。
但他虽慌乱,与福昌相比,却已算是沉稳。他的妹妹福昌公主, 早已哭的不成形,此刻弓着背, 细细地抹眼泪, 衣襟湿了又干,抽噎之声不绝。
李淳听到她哭,便心烦意乱;可在眼下这节骨眼上, 又无法张嘴喝止她。
哭哭什么哭背叛了母后,出卖了岐阳宫, 还哭
他在心底烦躁,更是翻来覆去地惊忧, 不知接下来会如何。若是母后将此事一力揽下便好了, 那他终究能将自己摘出去。可母后若是一时崩溃, 将自己也招待出来了,事情便糟糕了。
“朕险些误会了络儿。”皇帝的叹息声自上首传来。
李淳懵了片刻,嘴唇哆嗦了起来。
“父,父皇”他的心底有巨大的不甘心。
眼看着与储君和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当真是不甘心这些东西再落回李络那小子的手里去。
“父皇,便是母后做错了什么,可此时也不能断定太子并无反心。”李淳咬咬牙,心一横,决定豁出去,无论如何也要将李络拖下水,至少要往父皇的心中扎下怀疑的钉子。
“若是太子忠心耿耿,又如何会传来他与洪致庭联手的消息他为何不出面与父皇解释”
李络迟迟不出现,这便是他最大的劣处。
若不心虚,为何不致以书信
但李淳知道,李络是无法出现的。此刻,他应当早就被洪致庭连人带马扣押在了近北;别说是书信了,能有一条命留着便很好。李络如今活着的意义,便是交出太子的信物,以此证明洪致庭的手中当真有太子。
想到此处,李淳的心中稍稍有了点底气。
虽说出了些意外,可事情到底不至于全盘皆输。母后与福昌都不能用了,那他也尚有几步残棋可以走。
如是一想,李淳镇下心来,道“父皇,请您细思儿臣之言。若是李络问心无愧,缘何不现身呢”
话音刚落,李淳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道淡薄的嗓音“大殿下如此记挂孤,倒是叫孤受宠若惊了。”
这声音颇为耳熟,却叫李淳的面色刷然纸白,浑身发抖。
十六椀花门敞开,身着松玉色华袍、外披鹤翎大氅的青年,倏然跨入了殿宇内。他冷淡着眉目,发冠与肩上积着淡淡薄雪。“大殿下,孤就在此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是李络。
是本该身在近北,被洪致庭扣押住的李络。
李淳的眼瞳急遽收缩而起,透着不可置信的惊恐之光。原本的脊背,陡然如被抽去了骨头似地瘫下去,他哆嗦起来,质问道“你怎会在此处你怎会在此处李络”
最后的呼号,颇含恨意。
“孤如何不能在此处”李络的唇边挂起轻描淡写的笑。
“你不该在这里”李淳喃喃说着,身子区下来,两手撑地,“你应当在近北才对你在这里,洪致庭手上的是谁”
“这,孤又如何知道呢”李络居高临下地望向他,眉宇间,竟已有几分胜者的怜悯之心,“孤既在此处,也不知道那洪致庭是与谁合的谋,帮谁谋的反啊。”
李淳闻言,浑身瘫软,犹如一盆烂水。
龙椅上的皇帝默默起身,面色中盛满讶然。
“络儿,你”
“父皇,儿臣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近傍晚时,京中的雪停了。
朱家的花园之中,冬梅积了素雪,银装皑皑,一片秀丽之姿。可如此诗情画意,却无人驻足欣赏。几个丫鬟形色匆匆穿过花下,端着新熬煮的药盏与两碗汤膳,过了小径,直往二小姐朱嫣的屋檐下去了。
“琴儿姐姐。”端着药碗的丫鬟到了朱红门扇前,小声地唤道,“药熬好了,还请小姐趁热服下吧。”
门帘一撩,二小姐的近身丫鬟琴儿露出了脸面来,形容有些憔悴。她接过了药碗,呵了一二口气,道“将这些汤膳放到暖阁里,我来伺候便是。小姐经不得惊动,你们快下去吧。”
“是。”
小姐是定下了名分的未来太子妃。可这几日,外头却频频传来了太子谋反的传言。三日前,也不知是否因忧思过度,朱嫣竟发起了烧热,在床上闷了一天一夜,才终于退了这高热。
万氏急的心急如焚,请来了好几个大夫,想着法子调理宝贝女儿的身子。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叫朱嫣的身子恢复了些。
琴儿端着药碗步入了屋内。她用小瓷勺试了试温度,淡吹一口气,才捧着这药碗穿过珠帘,近了床榻前,道“小姐,该喝药了。”
青纱帐后,朱嫣正倚在软锦垫上垂目看着一册书卷。
她长发披散,昔日姣美的面容略显苍白,一副淡淡的病气,看了便叫琴儿心疼。可她心知这也是无法,小姐忧虑太子,寝食不安,如今能平淡地坐在此处看书,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朱嫣听见琴儿的话,放下手中书卷,问道“可有太子殿下的消息了”
琴儿迟疑,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又赶紧将药碗递上。
朱嫣轻叹一口气,接过了药碗,徐徐仰头咽下。药汁苦涩,入口便将人逼得头脑鲜明,一股子苦意盘旋在鼻腔舌尖的每一寸。
“太苦了”她皱着眉说罢了,将空药碗递出了青帷,重新拾起了书。
屋内的炭炉刚拨过,温温热热的气劲四处皆是。她漫无目的地看着手上的书页,心思却并不在此处,早已飞到了外头。
李络出京时,她早已猜到会生出变数,可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会叫人身败名裂的变数。
她只不过堪堪来得及给齐知扬写信,叮嘱他,若是齐家想为二殿下出一口气,那就只能趁着眼下;信寄出之后,太子与洪致庭谋反的消息便传来,她也无心再去细查齐知扬是否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去做了。
如今,她只寄希望于李络安好。
每每父亲来探病时,都劝她不要过于忧虑。言谈之间,只说太子是个有谋略之人,不会行无计谋之事,令她不必挂怀。
能令父亲这般信任,想必李络已是有了什么对策。
饶是如此,却还是止不住地忧心,已至于倏然病倒在床。
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页随意地翻过几页。记载着江河游记的墨字,笔触潇洒地写着大峡大江的风景诗句,却叫人难以生出向往之情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很快,琴儿激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太子太子殿下来了”
朱嫣的眼皮眨了一二下,尚有些茫然。
“太子是说”
她还在迷茫之中,门扇吱呀一响,一道男子身影徐徐步入了屋内。他侧身,与丫鬟们低声叮嘱了什么,一群丫鬟纷纷欠身行礼,齐刷刷道“是”。
旋即,他便慢慢地步近了朱嫣的床榻,在她枕边坐下了。
一只修长的手探入帷帐后,将青帷慢慢撩起,显露出青年矜贵玉华的面容。朱嫣的眼珠子动了动,手中的书啪叽掉了下来。
“李李络”她尚在病中,声音有些羸弱。
坐在她枕畔的青年点了点头。
“嫣儿,我回来了。”
朱嫣的手指轻颤起来,倏忽扣紧了锦衾的边缘。她微露喜色,小声道“李络,你你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我明明听闻,你在近北,还与那个北将军闹出了事京中沸沸扬扬的,四处都是传闻”
说着,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委屈“我担心坏了,可又没法与那些人理论。”
李络淡淡一笑,道“叫你担心了。孤并未走远,而是由岳父帮着,一直留在京中。身在近北的,留有其人。”
朱嫣听了,眼眶一酸,隐约有泪意翻涌。
她觉得有些委屈,更觉得自己这病是白生的,是被父亲和李络哄骗着才导致的。她压低了背,小声道“你说过,你出京后,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不叫我担心。可这回却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来,还害的我病倒了。这是不是你的失言”
李络听出她有怨气,当下便很坦然地认了“嫣儿,是我错了。”
朱嫣没想到他认得这么爽快,有些惊诧。
这还没完,李络问道“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呢冰清,在哪里”
“你要冰清做什么”朱嫣微愣,从枕下摸出了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掌心里,“就在这里呢。”
“当初答应过你的,若不守誓,就剃光须发。”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从她的掌心之中拿起了匕首,铿然出鞘,散漫道,“现在,我就履行此诺。”
“等等你等等等”
还真变成大秃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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