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获,晋国第一名将,七年前晋燕素阳之战,大破北燕十四万大军,最终燕公子咎退守无终城,被削去兵权,蛰居至今,鸢获之威震于四海。
他耿介忠厚,骁勇剽悍,确是个可信可用之人。
但公子季淮提出让鸢获设鼎,恐怕也是想把他从这场拼杀里摘出去。
其实季淮大可不必,朝臣现在不能效命于长庚,这始终是长庚的一块心病,何况赌的不是城池,结果于晋国的利益也无所损裨,鸢获是不会下场的。
长庚看向鸢获,扭过了头,“走一趟吧。”
他好像有些不满,马儿朝前晃了晃,牵动着屈颂的小白马也跟着晃了几步,她差点儿便没有坐稳,正心里有些怨怪长庚的喜怒无常,但也感觉到长庚其实心中已经不悦了。
大约是想到了齐侯连稷下学宫都交给了季淮了,而他手中一直却没甚么实权罢。
鸢获皮肤糙黑,一张偏大的粉红的唇从黑胡从里扒出来,露出一道缝,那双虎目炯炯,若两盏明灯,他抱拳之后,把头重重一点:“鸢获必不辱使命,请二位公子稍待。”
他顺着下人前来的马跃上,接过季淮扔过的令牌,略一停滞,将令牌仔细揣好护在胸口,粗糙大掌把衣襟谨慎地合拢,领了一支足有五十亲兵的人马往山道上奔去。
他走后,过了一个时辰,鸢获身边的一个亲兵折转而来,说已准备妥当,二位公子可以出发了。
长庚当先不让,策马走出了数丈之远,季淮才微笑着握缰跟上,与他走到是两条截然相反的山道。
绵山有两座主峰,一曰莲花,一曰千手。千手峰险要难行,即便是身手高强如鸢获,也断无可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强行上山置鼎。因此两人虽挑了不同的山道入山,走的却均是往莲花峰的山路。
看台高筑,晋侯已等不及,下去先撒了泡尿,回来终于看见长庚和季淮行动了,总算是不觉那么无聊,见王后看向自己,讨好地朝她笑了笑,握住了王后的素手。
“王后莫气,不过是他们小孩儿要玩这些把戏罢了,倒也挺有趣,寡人这才成全了。”
尽管他不住赔笑,王后仍是不能释怀他们把屈颂作为赌注。她蹙了眉头说道:“你就没想过,万一庚儿不敌那齐国公子,千辛万苦从下肆里找来的屈颂,岂不拱手让人?为了她一人,优厘已离开了晋国,若再失了她,这治疾的计划功亏一篑不说,白白失了两个人才,庚儿此后也更会警惕,你我就再找不到任何机会了。”
晋侯连连称是,但他愈是点头,王后脸色愈差,他只好笼住了王后的柔荑放在胸口揣着,又发誓:“你还不知晓庚儿,他怎可能输给那齐国小儿。王后所虑极是,但寡人也正是出于对庚儿的信任,才敢与那季淮约赌的。”他的右手手掌在王后的手背上轻拍,以示安慰。
王后遂不再多言,只看了他一眼,便别过了脸。
晋侯自知无趣,讪讪而笑,也不敢多话了。
长庚以往从来不曾带过累赘入山,一入山里,发现前路越行越是陡峭,屈颂这个累赘则更是让他感到负重。这时屈颂也看出了公子长庚渐渐失去了耐心,怕他一会儿又责怪于己,说道:“公子可松了马钩,我这两日跟随公子,已自行揣摩出了一些御术。”
长庚长眉一挑,仿佛不信,面上却岿然不动:“随你。”
他把马钩解开,于此时乍然轻松的屈颂,险些因为马蹄的一个前扬而被甩落下去,她忙控住马腹,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手忙脚乱的,惹得长庚发出一阵愉悦的失笑。
屈颂已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长吁出一口气,慢慢地把身下这匹白马控稳,长庚却在一旁语含讥诮地笑话她:“你在下肆登台不唱男角?不演名将?这御术难看至极,看客也难为,竟能保住自己的门牙。”
屈颂心头实在火大,但脸色波澜不惊,并不说话。
他比起嘴牙尖刻、腹内鸡肠的荆月,在惹人生厌的本事上,是足够当荆月的祖师爷的。
片刻后,身后传来长串急促的马蹄声,长庚脸上的笑停住了,他望向快马追来的方向。
那是他身边的一名斥候兵,负责监视季淮行动的。
两军对垒之际,这样的人才不可少。
长庚知道,季淮同样也在自己所在的这条山路上安插有人了。
但斥候兵在接触敌人之时,要准确地获知地方的行踪,也要保护自身的安全,因此他们只能把握时机,控制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一旦身份暴露,便是一死。
“启禀公子,末将跟随着齐公子的车驾行入山中,没过多久,至莲花峰山阴的半山腰处,兵分了两路,公子季淮钻入了马车,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那马车竟折往千手峰而去,末将怕贻误战机,先行赶回禀报公子,还请公子速速定夺!”斥候翻身下马,跪立在长庚扬蹄的黑马之下,神情肃穆。
长庚顿了片刻,他抬起眸,手臂往后一挥,“再探。”
“诺。”
斥候兵训练有素,绝不拖延,公子一声令下,即刻便翻身上马,掉头离去。
一旁的屈颂沉默了,看了眼长庚,欲言又止。
长庚瞥向身旁的谋士主父好,并不急着行军。
主父好身材瘦弱,勉力骑马而已,支撑到这时已经是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公子不急着行军了他们才缓了会,主父好终于把自己急促的呼吸调匀了,被公子这双目一看,登时打起了精神挺直腰背,一丝不苟地权衡起来:“公子,公子季淮狡诈如狐,诡计多端,此举定是为了分散公子的注意。但,虽然公子和季淮都猜测鸢获将军是将令牌藏在了莲花峰上,但防不住事有万一,鸢获将军是用兵高手,恐怕不会轻而易举地让人察清他的心思,因此在下也建议,公子还是提早地做两手准备。”
长庚道:“非吾不肯信先生,但那马车之中所载的必是季淮身边美人。北燕输给我晋国,败在一个草人计上,先生忘了。”
当年鸢获便是使计,以草人假扮晋国大将,以此诓骗公子咎,吸引了北燕主力,这才给了鸢获反扑的机会,最终晋国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主父好不敢苟同,顿了顿道:“公子也说了,鸢获将军是侥幸计谋奏效,才有此扭转战局的可能。战势瞬息万变,机会亦是稍纵即逝。”他停了下来,目光往屈颂的身上扫了一眼,语气平静,“当然,若这赌彩于公子而言无足轻重,便当在下胡说一气,公子可完全不予考虑。”
屈颂惊讶于主父好竟能在这个关头把事情扯到自己的头上,她觉得主父好和张鲜都有点针对自己了,在公子长庚的心目中,她不过区区贱民,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她。
但出人意料,长庚却似乎认真考虑了这话,并答复道:“先生所言极是,是长庚目光狭隘了。”
说罢,他也看向了屈颂,漆黑的瞳子犹如点墨,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屈颂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坐视不理了,公子长庚就算全力与季淮对抗,也算不上帮她,何况损失一个屈颂于公子长庚而言的确犹如弃一棋子而已。案板鱼肉的滋味让人无法消受,因此她还需自救。她策马走了出来。
屈颂的马甩着长刷似的尾巴,乖巧而驯服地停在公子长庚的马前。
长庚拧眉:“你要做什么?”
他的口气不善,甚至带有一种轻视。这种轻视是从今日挺入山中始便一直存在着的,一路上她曾无数次感觉到公子长庚对她这个包袱的嫌弃和鄙薄。
屈颂立稳,深深地往肺部汲如一口气,双目与他平视,说道:“主父先生所言在理,无论季淮使出什么样的计策,但既有一路往千手峰驰去,公子不可不防。因此屈颂请命。”
不待长庚说话,只看到他的鼻尖略微地上翘,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来,屈颂又立马说道:“公子可以想一想,眼下公子并没有太多可用之人,而在场的兵将之中,独我是公子最可信的,我绝不会,至少绝不会在这件事上背叛公子。如果齐国车中之人没有公子季淮,那么便不须惧,我有法为公子赢得胜面,若是公子季淮,我也有法能够拖延他,一旦公子发现莲花峰是圈套,立刻全力返回千手峰,也不会给齐国可乘之机。”
长庚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低眉俯首的小儿,有点儿刮目相看的意思,不过,“你是齐国问吾要的彩,一旦你有不测,失手被擒,吾就是赢了,也是输了。明白?”在屈颂又要辩解的时候,他把手往后一招,“你去。”
他说的是身后骑着匹小马驹的安。
屈颂没有想到,这个宦官对公子长庚竟有些要紧,以至于这样的时刻,他竟也能随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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