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迂回,密林之中皆着雪白,如琼枝千树,树树皆冷冬之色。
马蹄踩了一路的冷雪,尽管随着不断的运动有汗液蒸发出来,但也因为寒冷干涩似乎渐渐感到了些倦怠。
长庚知道绵山易守难攻,这两座主峰的巉岩之上,皆设有烽燧,一旦有外寇入侵,便着人点燃狼粪。不过他们沿着荆棘小路爬上的山峰,目前为止长庚还没有发现那条密径。
安去了不久之后,长庚领着一支四十人的队伍,绕过山腰一棵被积雪压断的老树,闯入莲花峰山坳更深的密林。
诸将跟随着公子长庚的马蹄,严阵以待。
前方一径流水从山坳之处一泻流出,潺湲萦纡,溪上横架一桥。桥两侧藤栏均被白雪所覆,结着厚厚的一层冰棱。
长庚的马当先,正要越过溪涧,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从林中咻地窜出。
“公子当心!”
“保护公子!”
那冷箭去势极快,几乎不可阻挡。
紧跟在长庚马后的屈颂悚然望向公子长庚,白马止步,仿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不敢往前再走上一步。说时迟那时快,长庚腰间的剑已被拔出剑鞘,兵刃相交,发出震耳欲聋的嚓声,箭镞应声而断,劈裂之后栽落于长庚身体两侧。
“公子。”屈颂怕长庚不能戒备,赶紧提醒他,这时密林之中又飞出了几支羽箭,敌明我暗,猜不出那箭是何人所发,屈颂惊呼一声,马儿朝后仰去,主父好把她的马臀拍了拍,让她的白马冷静下来之后,主父好传令左右拔刀护驾。
长庚从箭镞来势推测出蛰伏的弓箭手所在,亲兵拔刀持盾护拥上前之后,长庚策马后退少许,取背后长弓下来,“箭!”
他吩咐的是屈颂。
屈颂身体抖了一下,一咬银牙,当机立断取出箭囊之中的三支羽箭,全部递给长庚。
长庚张弓搭箭,箭镞破空而出。
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叫,压得极低,似乎害怕被长庚窥破先机,飞出的冷箭已愈来愈少了。
这已不再是一场游戏,季淮率先把这场竞争提升到了国之交战的境界,稍不留神便可能尸横于此。
屈颂没看到死人,但鼻尖仿佛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呛得她几乎要干呕,可是她只能伏着腰,把箭囊之中的羽箭一支一支地取出递出,只要公子长庚不说停下,她便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一个动作。
远处的怪叫声不断地传来,长根身前的亲兵也倒下了六名,片刻后,那边不再埋伏有人,听动静似乎撤退了。
长庚把弓放下来,凹着两道修眉,冷冷说道:“季淮要取吾之性命。”
在场之人无不眉心一跳,但长庚除却声音比平时冷了不少之外,别的倒没太大反应,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愤怒。
长庚回头顾向身后,倒下的几名亲兵都身负箭伤,难以行动,长庚皱起了眉,分出了一支队伍照顾伤病,带着他们往山下走去。
主父好沉吟片刻,“公子宅心仁厚,其实,丈夫要成就大业,需牺牲无数性命,这时公子并无太多人可用,可不必如此的,公子自身安危最为紧要,稍有差池,主父好担待不起。”
“吾可以牺牲云云性命,但不可能做无谓之牺牲。”
长庚眸子冷鸷,缓缓说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惊魂未定的屈颂身上。
屈颂把箭抱着,调匀呼吸,慢慢地与公子长庚的目光对视上,视线交织在了一处,蓦地,她心头一撞。
公子长庚道:“你说你有办法拖住季淮?”
屈颂点头,猜测他是回心转意了。
长庚颔首道:“好。吾给你一支队伍,去拖住公子季淮,但只许拖延时辰,不得硬搏,季淮身边均是齐国大将,刚毅悍猛,吾身边之人仅能使你保命,记住了么。”
屈颂记住了,“公子放心。”
长庚亲自从剩下的亲卫之中挑出了一队人,把他们全部交给屈颂:“他命一如吾命,如有叛逆屈颂者,依我晋之军法,立斩不赦。”
“诺!”
屈颂手握缰绳,小白马在原地踱步,打了个响鼻。听到公子长庚这么说,屈颂的胸中忽然腾起来一股焦热。她朝长庚看了过来,“公子,我还有一言,恳请单独告知公子。”
长庚目露疑惑。片刻后,他把头往下一点,“可。”
屈颂便驱动小白马,走到他的身侧。她的身量不足长庚脖颈高,小白马也远没有长庚的马神骏,实在是够不着,在发觉这点之后,她的冷静里慢慢地杂了一丝窘迫进去。
长庚的目光迫退了士兵们惊讶探寻而来的视线,等候许久,仍不见屈颂近身来说,他一扭头,才发现她的耳颊处微微坠着一缕粉红,尽管那双如泉水洗濯过的明眸依旧沉静而平和。他会意,冷峻的脸孔偏了过来,侧身坐于马背上,把头颅微垂低,朝着屈颂的嘴唇靠去。
屈颂支起脸,附唇于他耳畔。
晋人,连同主父好在内,都非常疑惑这个时候屈颂能对公子说些什么,但却不敢询问。公子的神色起先是有些不耐的,但随着屈颂说的话,慢慢地变了,露出了一丝诧异,等她说完慢慢地坐回自己的马上,公子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严肃。
“你此言可作真?”
屈颂道:“还请公子信任我。”
她清楚公子长庚心里明白,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落败。
“公子不必担忧我失手被擒,如果有那时候,如果公子季淮拿我作为战利品,并要把我掠回齐国,一旦它成真,我会即刻咬舌自尽,不从公子季淮所愿。”
她说得极缓慢极缓慢,也极是认真。
公子长庚看着她,这时,已露出动容的神情。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小东西竟已不知不觉之中,对自己情根深种,宁死也不肯负了自己。
没有想到今日的百猎大会,还有这样的意外,竟让他发现了屈颂这心思。其实,她对他的爱慕之心已可以说昭然若揭。
内心之中除了惊讶之外,竟还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在这一刻公子长庚才慢慢地咂摸出一丝被人偷偷恋慕的滋味来,前十八年倒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滋味。
屈颂哪里猜得到公子长庚心里想了什么,她沉默地领了这支队伍,道了声“我去了”,她踩上马镫,打马转身前往密林深处。
马蹄翻飞,来时之路早已是一片泥泞雪痕。
长庚爽朗地发出一声长笑,挥袖策马越过前方的溪涧,“先生跟紧了!”
主父好暗暗想道,屈颂必定跟公子说了一个十拿九稳的法子,瞧公子竟如此高兴,实属罕见。
这时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莲花峰顶彤云密布,隐隐有紫电缭绕。
云起一吐,一道微微的闪光几乎要撞破人的眼膜。
主父好山道勒马,唤住前方的公子:“公子!冬至之日闷雷滚动,实在罕见,天现异兆,实为不祥,请公子速速勒缰!”
公子长庚一马当先,在主父好停顿下来的当口,人早已闪入密林之中不复得见,哪里听得到他的呼唤。
亲兵骑士马蹄飒沓紧跟而去,主父好一人断后,惶恐公子季淮的人又追上来,但眼观四路,除却这一条山路,他是无处可退,只好追随着长庚而去。
好在这闪电只是微微坼动,便收敛了势头。
彤云压阵,天摇下大片的絮团状的碎雪来,莲花峰头素雪银白,午时的天地,宛如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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