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遍体鳞伤,全凭一股意志,撑到长庚前来营救才终于倒下,这一倒下之后,是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了,她那只原本胆大包天的掐着长庚肩肉的手,也乖巧地垂落了下去。
长庚从没有与一个男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他从前是极度反胃这点的,他小时候,有个比他大几岁的男孩儿看中了他,说愿意给他做妾,长庚冷着俊脸挥拳把人打得腿骨骨折了,牙齿脱落了几颗,三月不知肉滋味。虽然他严令此事密封,但仍然瞒不过晋侯的耳目,终于传为了父侯母后的笑柄。可以说,长庚立誓喜欢男子厌恶妇人,把母亲刺激得不轻,多少有些报复的心理在内。
但是,他把头一低,看向这个挂了几道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痕在额头上的小东西。心中想道,也罢,就当他是可怜她的劳苦功高吧。
长庚把她横抱着搭救上来,主父好把绳索递给长庚,让他缚于腰间,长庚一臂抱人,一手扯索,被几名亲兵合力拉上了斜坡。
主父好看见公子俊采飞扬,脸上浮出一种出了口恶气的松快和释然,忙见机说道:“恭喜公子,大胜公子季淮。”
果然长庚很高兴,腰间绳索取下,便说道:“还是有几分侥幸。”
话如此说,长庚的脸色可是丝毫都没有谦虚。
“先带这小东西去治伤,吾随后便来。”
主父好点头,命令人把屈颂抬走。
长庚身上一轻,他转头翻身上马。
武士一头一脚地,恍如搬动着一块巨石哼哧移动,把屈颂驮上马,她横趴在马背鞍鞯上,昏迷不醒,四肢垂地,长庚正要离去,不知想到什么回眸看了眼马背上的屈颂,疑心这个姿势并不舒坦,正要说话,又觉此话说出来颇为关切,于是别过了头:“下山吧。”
主父好应诺。
这里旁人不知,他是唯一一个知晓屈颂实则是个女儿身的人。他与张鲜乃是过命的交情,加之两人都爱赌,赌桌上张鲜把命都输给了自己,区区一些私密,也让他套了出来。起初得知张鲜竟给晋侯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时,他大为震惊,把那晕乎上头的张鲜的天庭推了一把,见他醉意上脸,实在是无可奈何。
张鲜那厮嘴硬:“如若不然,还能如何?晋国就此绝后?嫡系一脉,仅有公子长庚这一人了!他若是真不能幸女,难免这晋国将来王权旁落,再起纷争,你我届时还有何处容身?”
主父好与张鲜本就是周王室的弃子,天下之间已没多少容身之处,能有这立锥之地,还能于自己这一方天地之中另纳一方赌桌,实属不易,因此二人连连嗟叹,都不愿再离开晋国。
只是因为主父好知道屈颂的真实身份,他才不好行事,心中忍不住暗暗怨怪,这小女子也不知为自己兜底,万一方才公子不是得意地急于找季淮扬威,而是执意要为她治伤,裳服解开,真相大白,瞬间所有的辛苦都将付诸东流。
幸而王后身边的女官孟鱼骑着匹红马赶至,见状先是舒了口气,又目光示意主父好。
主父好回以眼神,孟鱼猜测公子应是暂无所觉,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她把屈颂从马背上接过来,说道:“屈先生便交给我了,多谢先生照应。”
主父好汗颜,“实则是屈先生与我等有照应。”见孟鱼露出疑惑之色,他又拂袖微笑,露出汗颜的神情,“屈先生这一次是在公子这儿立了大功了,公子素来心如铁石,今日也有所动容。”
孟鱼知晓主父好这话是为教王后放心,于是再度颔首,抱着屈颂折身,疾驰而去。
公子长庚并未寻到季淮的踪迹,季淮身旁的一个近侍反而主动走了过来,把一人押解给了他。
长庚看着那战战兢兢,双股不住地发颤,乌紫嘴唇不住哆嗦的内宦,满腔的振奋与得意顿时便凝住了。
季淮的近侍哲对公子长庚的这次胜利是认可也敬重的,他跪伏于地,微笑说道:“公子已先回驿舍了,此人乃是公子还与长庚公子最后一份回礼。”
长庚的脸色越来越难冷,越来越难看,几乎到了暴怒边缘,要拔剑杀人的地步。
“你——”
他咬牙望着面前,跪在他的腿边,要伸臂抱住他的大腿的恶心东西,一脚把他踹开。
长庚转身提剑而去,“承季淮兄的情,这个教训吾记住了。还请季淮兄把这死东西留下。”
“这是自然。”哲微笑以应。
长庚跃马走出千手峰,这时天已完全黑沉。
上百座军帐外的铜盆之中都燃着吞吐火星的猩红炭火,巡防的卫队举着熊熊火把来回逡走。
公子长庚的王帐,此时燃起了一盏桔灯,帐篷之中有二三人影走动,依稀可辨是孟鱼和一名医者。
长庚的剑仍封在鞘中,他的脚步在王帐外停住了,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长庚,可曾受伤?”
王后担惊受怕了一整日,直至听说长庚归来,才终于释出了一大口浊气,连夜里不顾晋侯的哄劝,把长靴又飞快地穿好,便鬓发不整地追了出来,好在是见着了人,终于心安下来。
长庚看向鬓发被一支金钗勾住,显得异常疲惫和滑稽的母亲,再想到她素日里的端庄与威严,心上一暖,把方才的郁懑和烦躁全部于此时一笔勾销了,慢慢地,他把嘴唇翘了起来,说道:“儿无事,劳母亲记挂。”
王后叹出声,点了点头,又朝着帐中看了一眼,只见孟鱼走出,端着一只盛了血水的盆盂,忍不住又心软地颦眉,说道:“听说这一次是屈颂在你跟前立了大功,庚儿,日后,莫行无谓相争之事了,好好犒赏她吧。”
不知为何,公子长庚心中又是一阵烦闷,只好应许母亲所言,“儿知道了。”
他确实是有过待屈颂不好,但她却以德报怨,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次更是险险便以性命相报,宁死不随季淮。
那个死宦官跟了自己已有多年,却一条腿迈向了齐国,甘给季淮当走狗,背叛了自己往日对他的种种恩情好处,实在该死。
两相对比之下,更让长庚觉得自己错看了鱼目珍珠,实是有眼无珠之辈。
王后只是为提醒长庚,更快地推动他们俩之间如今恍如隔着层冰窖的关系,看长庚似乎真的有所愧疚,王后便不再多话。
长庚举步迈入王帐,始终沉默无语。
他想起,这个小儿在离开莲花峰前对自己的耳语,那时,她的呼吸之中带有一股淡淡的菡萏清甜,又温软宜人,他那时几乎要立即就把面前比他矮了一颗头有余的男人推开。但是,出于当时对胜利的渴望和势在必得,他只能暗暗地忍耐住了。
如今再在灯下看她,只觉愈发颊如蜜色,哪里似个男子?长庚怔了一怔,双拳不自觉地捏起,收紧,指甲深陷入了皮肉,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屈颂仍在昏睡,背部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了,因为不能压痛,是以趴在榻上,面孔朝外,额头上扎着止血带,有微微红晕沁出,修长如云的青丝堆在光洁白腻的颈边,更衬得她的那张脸蛋——长庚伸手比划了下,真只有巴掌大小。
大袖底下一条洁白如藕的修长手臂从被中探出,几乎便要垂落在地。
他心里那股怪异之感,不觉更甚。
习惯了这小东西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她如此安静,却是难得的时候。
因此公子长庚靠近得更谨慎,他挨着她的病榻坐了下来。
但就在他靠近屈颂的时候,那双紧闭的眼睛,不期然地睁了开来,就这么与他探寻而来的目光生生撞上。
长庚眼皮一颤,脸孔蓦然扭向了别处。
“公子。”
那东西不知哪里来的脸皮,竟敢质问于他。
“你要看我的身体?”
她声音虚弱,但在听者耳中,不啻惊雷。长庚的耳鼓都几乎快要被她的质问震裂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床榻上脸孔苍白、声如蚊蚋的屈颂,冷冷地把眉头一皱,回道:“不知羞耻。”
说罢,他又顿了顿,不知心里那东西怎么撞得厉害,让他产生了一丝慌张的错觉,更不知怎么便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怎么,不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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