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去两刻,长庚的人马冒着风雪艰难跋涉,率先抵达了莲花峰峰顶。
在山腰处盘桓了许久都没再碰到季淮的阻挠,顺利得让长庚都感到不可思议。同时,长庚抵达峰顶,发现那株老山松底下的宝鼎之中并没有父王常佩戴的那块令牌,这也正坐实了季淮和屈颂的猜测。
季淮那厮也明白一点,以武力来与晋人、尤其晋公子硬碰,无异是以卵击石,于是在发现这点之后他出于无奈和心存侥幸地放弃了莲花峰。果然,他赌对了。
季淮敢赌,但长庚已经进入了山中,无法放弃这次机会,因此他只能沿山道跋涉而上,一直到这时候。
身后的兵将已经疲惫不堪,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徒劳之后,有好几个虽然不吭声,但脸上也都现出了一种气馁之色。
主父好驱马上前,把呼吸放缓,凝睛朝除了积雪之外空空如也的青铜铭文鼎中盯着,说道:“公子,看来是鸢获将军另有考虑,咱们要早做打算,尽早地返回千手峰。”
这时候,他们都已是精疲力竭,马匹更是气力难支,虽说沿山道原路返回,要比上山时更轻便容易,但再转入千手峰,恐怕一直要与季淮耗到天黑。他们的体力消耗太大,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长庚身影凝重,在雪地之中,他慢慢地转过身,走回去牵起了自己的黑马。
神骏悍猛,曾跟随着晋国大将出生入死的烈马,这时驯服地低头靠住公子长庚的宽肩,温和地在他的肩背处狎昵舔舐。
他摸了摸马背鬃毛,淡淡道:“原路返回。”
公子长庚并不气馁,更不生怒,口吻平静。
说完这句话,他翻身跃马,驱策黑马走出了丈许之地。
马蹄在肥厚的几重积雪之上踩出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公子长庚披向身后的一把如流墨般的长发和他身上外罩的锦裘狐绒紫氅上也沾满了细粒的雪珠。他神情坚毅,率领身后不足十五人的骑兵亲卫,往山脚疾驰而下。
公子尚且如此,士兵们再不敢生出半点的矫情而退意。一直到下了山,公子长庚忽然不再行进,他看向身后,尽管自己还有余力能够追击穷寇,但考虑到他们已经几乎要把体力消耗殆尽,命他们原地修整,用些干粮再行路。
清早从营房里带出来的干馍等物,早已失去了温度,教冷风寒雪浇得透心凉,啃在嘴里犹如铁皮,但他们仍是狼吞虎咽,吃完干粮,他们就地捧起泥地上或被压弯横斜的树枝上最表面的一层雪往嘴里送,冷雪进入温热干燥的口腔,不待片刻便化作了一滩水,总算是把那股渴意解了,见公子长庚已等待多时,正于树旁静静地擦拭着剑锋,他们犹如重新活过,双目重新亮了起来,恳请公子终于上马,带领他们冲锋破浪。
主父好早已看出公子看似平静的神情之下,便要喷薄而出的渴望和焦灼,再耽搁下去,不但让将士的体力流失更快,更会让屈颂的处境多几分危险。
如今齐国还没有宣称得胜,那便是说屈颂还没有被他们擒在手上。
公子长庚一言不发,重新上马,把剑锋还入兽皮所制的精巧鞘中,跃马疾驰而行。
*
“公子,此路似乎不是前往千手峰……”
林中的大路分出岔道,公子长庚几乎想也没想便抉了一条,见状主父好惊疑不定,但也不敢置喙公子长庚的主意。
长庚说道:“这里山道迂回,群峰起伏,尤其千手峰,山道岔路极多,陡峭难行,猿猱不度,如今晋地积雪连绵,路面湿滑,如何攀援?千手峰的峰顶更是有七座,鸢获虽然是晋国第一猛士,料想他也不至于兵行险招。”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吾知一处所在,恐令牌便藏在那处,但要绕过季淮的防备。如今兵将不足,他在暗处,吾在明处,加上他在此处盘桓停留已久,恐早已在山下设有埋伏,暗箭难防,不得不提高警惕,主父先生还是藏身盾后,不要无谓出头。”
主父好心中暗暗吃惊,没有想到公子长庚竟已是早有打算。
他把头一点,退回少许,避入了长庚身后的亲兵卫队里,不再出头。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絮团状的鹅毛大雪摇落,纷纷洒洒,云团之中的紫电仍不时吐出淡淡锋芒。层层玄台之上,因为久坐而已浑身发冷的王后打了个寒噤,美丽纤长的睫羽上黏住了晶莹的霰珠,晋侯瞧了一眼,忽然心中突突,挥手命身后的宫长孟鱼把孔雀锦裘的斗篷奉上来,他取了拿于手中,欲为王后披上。
但王后却重重地把他的臂膀推开,并含着怒意扭头看了他一眼。
天已近漆黑,想必再过一个时辰,如不放晴,便与黑夜无异。
王后在晋侯脸色僵住之时,彻底地把他推到了一旁,“晋侯想的好主意!”
她咬唇叱了一声,又无法真的让晋侯下不来台,她推开那身锦裘,急急地走下漆玄高台,木板发出咚咚的响动,王后足蹬长靴,在行至一半时,身体顿住往后仰目看去,紧紧跟来的晋侯面露愧疚,却手脚无措、不敢靠近的模样,让她又恨,又无法狠下心肠。
她朝着一旁的宫长孟鱼说道:“你速去,取我的小红马寻觅屈颂,一旦寻到她,速速把她带回,让她务必退出这场争夺,就算是最后公子季淮取胜,我也有法为她赢得转圜的余地!”
孟鱼领了王后的懿令,折腰转身往台下奔去。
*
乌云几乎笼罩了群山,四野垂暗。
从鹭山下来,这时公子长庚早已夺下了那枚漆火纹令箭。
但还没有完。屈颂还没有找到。
主父好很快地便意识到,公子这时其实远比在拿到令箭之前更焦虑。如果在夺取胜利之后,再把那个赌彩一并找回,可以说公子长庚这一役是完全地胜了季淮。但这时,屈颂下落不明,不但公子长庚没有头绪,公子季淮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可以说仍是僵持不下,难分伯仲。
不过此时,公子季淮已输了战局,应当要比公子长庚更焦躁。
雪地把最后一缕残光反照出,蒙昧而垂黯的周遭之中,仅只剩下饥饿的野狼低嚎。
千手峰与季淮的一路人马狭路相逢,公子长庚当机立断,拔剑杀人。
足足倒下了十七名齐国武士,公子长庚把青铜剑锋上的隐隐血痕擦拭而去,马匹已经劳累不支,几欲倒下。长庚知道,也正是知道,他此时才感到疲惫,恐惧自己军力疲惫,已无法与在山中休养生息多时的季淮相抗衡,更不能在他之前先一步寻回小东西。也许季淮正是打的此等主意,他在这千手峰中滞留不去,筹谋多时了。
但不论如何,只要季淮不说胜,他便绝不会放弃寻人。
彤云卷起一阵如海浪般的巨波,把暮色收尽。
天色越来越暗,长庚身边,主父好已建议点燃火把行路,否则山路曲折,有岩石与横生的枝节绊脚,但长庚坚持不用。一旦引燃火把,火光熊熊之下,一定会引起季淮的注意。他必须在季淮再度对他们这群已经奔袭了一日的残兵发起攻击之前寻到屈颂。
但主父好却坚持,这山雄阔峥嵘,岔道极多,分支无数,单凭他们一路瞎摸盲找,恐怕要在这山里过得数日。因此主父好思来想去,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屈先生离去之时,说了什么?她话中可曾给公子留下线索?”
长庚的脚步猛然滞住,他回头看向主父好,脑中所响起的全是今日屈颂离去之前在他耳边说的话。
长庚环顾四周,牵马对主父好说道:“随吾过来。”
暮雪稀疏,地面却积了尺深数层,隐隐凸出枯枝和碎石的山腰处,公子长庚解鞍下马,命人搜寻四周。
“公子!”
一武士有所获,惊叫起来!
公子长庚身体大震,循着武士所指方向看去,山腰之下静卧有一道纤细而虚弱的身影,外裳已遗落,衣襟后背均被树枝刀剑划破,背部甚至隐隐有几线血痕,她正匍匐不动,面孔歪向一块凸出的头颅大小的灰石。公子长庚先是一震,随即低吼道:“燃火把!”
四周的火把蹭蹭地亮起。
公子长庚夺下一支,举把蹭地蹿下了土坡,主父好唤他不住,正要说山坡陡峭,公子千金之躯不如另换人搭救屈先生,长庚已经磕绊地摔了一跤,一头栽进雪里,啃了一口冷雪。
手里的火把也滚落下去,没多久便熄灭了,长庚迅捷地爬起身,朝着屈颂又滑下丈许,终于到了她的身边。
“你……”
长庚突然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他一咬牙,双臂把这个奄奄一息卧伏在雪地上不知多久,浑身已经冷透如冰的小东西横抱起,托着她往山路上走去。
他的手臂肌肉坚实,带着一股烫人的火热,瞬息之间熨热了屈颂的后背,她朦朦胧胧地把眼睛支起一线。
“公子。”
公子长庚把她扣在臂弯之中,臂肉是如此结实有力,丝毫不会颠着她,让人可以完全放心。她的指尖无意识掐住了他肩胛,后背的疼痛如同火烧,皮肉燎原。
“你这蠢物。吾民心不及公子桓黎,智计不如公子季淮,何以与他们齐名?因合他二人之武力,也远逊于吾。吾乃九州唯一一个少年宗师,需要你拿什么性命保护,不过区区数十齐人武士。”
这是屈颂放松警惕再度晕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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