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暗终于消失的时候, 纪九桐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她身边, 与镜不适应似的微蹙着眉, 冰绯高悬在他的身边,放着寒冷的灵光。
一百二十多名弟子正在大殿中央垂手而立, 他们大多数都恭敬地低着头,身上衣衫的颜色准确的将他们分成了几派。纪九桐大致往他们中间扫了扫, 果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不过,在这个时候, 她自然没有心情去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只好装作视而不见, 只略略把眉抬了抬。
小南上前两步,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薄帛, 清了清嗓子,大声朗读起来。他朗诵的内容很老套, 大抵是教导下面这些弟子要诚信比赛, 不得残害同门之类的话, 也算是任何活动开始之前的惯例。纪九桐偷偷观察了一下,底下鲜有认真的弟子, 绝大多数都神态紧张, 目光放空, 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有的不耐烦地把头转来转去,一副迫不及待要开始的样子。
在此之前,她还没有料到, 站在台上看下面的众生百态竟也是一件如此有意思的事情。等到小南终于把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念完了,他便把薄帛一合,大声宣布道,“即刻起程入境。“
他的双胞胎妹妹一直在暗处站着,沉默不语。这时候,她走了出来,带着一抹甜笑接替了接下来的工作,带着这些弟子从大厅的另一头鱼贯而出。小南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九桐仙师,请和我来吧。”
纪九桐收回了目光,后退两步,示意他在前面带路。她往后退的时候,险些撞上了与镜,这剑灵仍默默聆听着之前的训诫,没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他着意凝望某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自己被认真对待了,而不是无所谓的敷衍。
小南带他们走的完全是一个相反的方向。弟子们都被他妹妹领出了殿外,他们倒尽朝地下钻。纪九桐陪着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有点不耐烦了,“这么走啊走啊的,难道要到冥府去不成?”
“胡言乱语。”小南庄重地说,“圣物面前,不可妄言。”
他又带着两人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了一处完全被黑暗笼罩的大殿中。这才满意似的冲纪九桐点了点头,合上了殿门,不发一言地退了出去。他一走,大殿之中顿时重新被黑暗笼罩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在黑暗之中,与镜显得有些不解。他的声音沉沉的,抬手便想要唤出灯盏,却被纪九桐按下了,“别动。”
随着她低低的话语声,大殿之中渐渐有光亮亮起了,丝丝缕缕,像一张巨大的网一般连向殿堂的中心。然而,那并不是灯烛或是星星,只是一团不断跳动的,好像液体又好像气体的淡青色。
在这片淡青色光芒的笼罩中,纪九桐的脸上的神情显得更为古怪又柔和了。她上前两步,伸出手去,好像想触碰一下那东西似的,但是,她适当地收回了手,轻笑道,“想不到他们竟然舍得把这东西拿出来给我,真是下了血本了。”
正是在这时候,与镜才发现,在她的指间已经悄无声息地系上了一根很细的银线,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而微微颤动,而银线的另一端正连接着大殿的中心。在他的感知中,有一种联系正在快速而自然地建立着,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这种联系的发生。
“衍灵阵。”他低低地吐出那团盘踞在大殿中央的东西的名字,“老实说,它很适合你。”
这东西的确可以帮助纪九桐更详细的,更全面的构建那个她用灵力支撑起来的世界,效率被提升了两倍半,纪九桐的心情也随之大好,“我真是没有想到,咱们宗门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她闭上了眼睛,这一次,雪白的光芒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流淌起来,将整个大殿照的雪亮。一幕幕虚拟的图景飞快地在他们眼前闪动着,灵力镜面轻轻波动,泛起阵阵波纹。
“他们已经进来了。我能感觉得到。”纪九桐这样说道,重新睁开了眼睛。她掌中依然持续输送着稳定的灵力流,与镜观察了她一会,觉得她一时半会之内不会有其他的问题。
他又往这大殿的四处走了走,检查了一遍每个角落,他发现,天盛宗对这个衍灵阵的防御工作做的相当好,四处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灵咒,“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我保护,这儿很安全,谁都别想进来。”
“这种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纪九桐漫不经心地说道,她抬起眼睛,打量着那大殿中央的衍灵阵,好像在寻思该怎么光明正大的把这东西拆下来带走,“有你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不然,要在这里呆上那么久,我非得闷死不可。”
“这儿有这么多弟子,你还分得出心说笑?”与镜道,此言并不是嘲讽,正相反,他现在有点担忧。要维持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个到处走动的人的幻境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就算有了衍灵阵的帮助,纪九桐也不可能轻松的像外出郊游一样,但她这人就是这副性子,愣是半点凝重的神色都不露,只扬了扬眉毛,笑道,“小事一桩嘛。”
与镜沉默了一会,不说话了。这是他不赞同的表现。纪九桐颇感无趣,一伸手,把镜面拉近了,“让我看看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在那副灵力幻化而成的镜面之中,有一小队弟子正在树林里哭丧着脸行走。就在刚刚两人交谈了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似乎已经遭受了一波袭击,脸上显得有些惶急。与镜从中分辨出了畹溪的身影,她很低调地垂着头,看起来没受伤,只是眼皮肿的抬不起来——这蜃妖性情可能没那么工于心计,但藏拙还是很在行的。事前,她已经自己在身上施下了封印,把实力压制的和寻常弟子没有两样。
“畹溪?”与镜上前两步,与纪九桐并肩而立。他感到有些惊讶,“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我也不知道啊。”纪九桐知道这下瞒不过他了,只能装傻,“她自己要来玩的,关我什么事?”
也亏得灵境中突然有人讲话了,才打断了与镜的继续追问。是一个女弟子向前走了两步,小声,道,“萧玄师兄。”
萧玄点了点头,不搭话。他看起来有点呆滞,眼下青黑,充满了疲倦的味道。倒不是因为受伤,好像是单纯地精神不好。畹溪落在后面,从浮肿的眼皮底下,很伶俐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多少带了点审度的味道,倒也没让萧玄发现。
纪九桐赶紧转移话题,把镜子掉开了,她大方地让与镜看了看其他人的情况,发现他们兵分三路,有的在楼阁之中走动,有的在山溪旁边驻足。纪九桐道,“你猜猜,我布下的是个怎样的幻境”
与镜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他说猜不出来,并不是敷衍的话,纪九桐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太多,很少有人能一下子跟上。与镜想了想,道,“难道你将他们投放到同一世界中的不同地方,要他们合作完成一桩任务”
这还是他做剑的时候,常无悦遇到的一桩考验。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纪九桐摇摇头,不说话,她看起来很得意,眼睛亮亮,神采飞扬,“不对,猜错了。”
与镜向后靠了靠,让自己整个靠在墙壁上,他轻声道,“也对,过了这么长时间,总该有点变化。”
这样又猜了几次,与镜还是没猜出来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与镜不愿意显出一副蠢态,便抬头去看镜面,他见以燕云秋为首的两三个弟子正走进了一栋屋子,向里面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询问着什么,便点评道,“他们看起来很熟练。”
“做弟子的时候,本来就应该做这些事的。”纪九桐随随便便地说道,她也走过来,去端详这些弟子沉思的面庞,“他们是把这当成一次历练,现在正搜集情报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一定布了些陷阱在里面。”与镜应道,“专门等着人上当呢。”
纪九桐挑挑眉毛,又笑了起来。她笑起来总是带着股古灵精怪的劲儿,没安好心,却也不带恶意,“是啊。这群小孩子成天被师长护着,被保护的太好了,这回我便要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世道险恶。这幻境要是没人猜的出来缘由,那才叫做好玩呢。”
“若是没人能猜出来,你又该怎么给他们判定名次?”
“我自有妙计。”纪九桐道,她偷眼去看与镜,见他脸色和缓了不少,便铤而走险,又把镜头切回来给山林中的那一队人马。灵境之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众人正被一群狼型妖兽追的吱哇乱叫,忙着逃命。
本来,好歹是能进入第二轮选拔的弟子,大家武力都不弱。只是没有人想到这些妖兽明明是狼,却有着蝎子般的习性,尾巴竖的冲天高,张嘴不是为了咬人,而是为了喷吐毒雾。前排的几个弟子不慎被迷了眼睛,顿时阵脚大乱。畹溪很入戏,混在人群中,东奔西走,大呼小叫的。萧玄一声不吭,持剑砍杀着这些早已变异了的妖物,他苍白的脸上被溅上了几滴血液,更显阴沉。
“我可不会像他们一样。”与镜说,他望着镜中乱糟糟的局面,心里觉得这些人有些傻里傻气的,不由眯起眼睛,绷紧了下颌。在他心里,还是有几分傲气的,觉得自己一定不会上纪九桐的当,被她三言两语地耍着玩。
“那可不一定。”纪九桐笑道,她表现得再正常不过,只是脸色稍微有点发白。与镜赶紧不说话了,就怕引得她分心,出什么岔子。
他知道,要维持这样一个有故事,有情节的大型幻境,是很吃力的。早些时候为了不让纪九桐看轻他,与镜也曾在暗中偷偷修习过幻术,没让任何人知道。他试着造了许多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不大生动,总有些小小的破绽。最成功的作品是个模样灵动的小姑娘,黑头发,白裙子,喜欢晃着脚坐在树上钓鱼,一生气就躲在树杈上的繁花里,半天不下来。与镜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把这幕幻象撤掉了。
他多日苦练,纪九桐却一无所知,多半还以为他是当时那个被观海镜蒙着玩的剑灵。这么想来,好像是有点不公平。就在与镜沉思那一会功夫之间,纪九桐不乐意了,“你怎么了?多说说话啊。”
“怕你分心。”与镜道,他见纪九桐皱着眉,不大高兴,便随手点了点幻境,“那你给我讲讲这东西吧。”
“好啊,我再来给你上一课。”纪九桐说着,一本正经地竖起一根手指,从与镜身前一勾一点,拉出一个小光点来,不由分说,轻轻一弹,那颗光点便飞入了一面幻境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是什么”与镜问道。他有些惊诧,不知道纪九桐又在玩什么花样。
“抽一缕你的心神,将其投入我的幻境之中。”纪九桐道,“这样,你就能好好体会我做的幻境了。”
一开始,与镜并没有感觉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异常,便低声问纪九桐,“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纪九桐问道。她明明知道与镜在问什么,却不肯老老实实地给他解答,“你要自己感悟。”
少顷,与镜便轻轻地“噫”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新世界一样。纪九桐被这反应逗笑了,道,“好玩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幻境中由真人扮演的化身,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试着来找找我,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没意思了。”
“挺有意思的。”与镜道,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神和那大大小小的幻境连接起来,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这和亲身处在幻境中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要更亲切一点,也更理所当然。
纪九桐又有点不放心了,对着与镜嘱咐道,“不过,你若是见到我,便一定能认出我来。到时候,可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拆穿我。”
这倒是有意思。与镜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挑战。他放任自己的心神沉进了水镜似的幻境中,感觉身周的一切都开始变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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