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轮宫车离开江家, 在禁军的护卫下驶向城门, 在门楼下等了一个时辰之后, 城门外远远传来舒缓的鼓乐声, 皇帝终于来了。
糜芜打起车帘的一角,悄悄向外边瞧着, 少顷, 就见几班跨马举旗的仪仗当先入城,后面是几班宫人举着御伞、御扇端肃走过, 接着又是捧着御用器物的几班侍者。秋猎并非祭祀这些庄重的事体,更有些天子与民同乐的意头, 所以此时只是由士兵把守在两旁,约束百姓不得近前, 却没有围起步障,近旁早就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虽然并没有看见皇帝的影子,早已经开始“万岁”“万岁”的高呼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鼓乐声停止,跟着就见御辇缓缓走过,四周的帐幔都高高卷起,露出皇帝清贵温雅的容貌, 糜芜不由得卷起车帘,远远向着他就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相隔虽远,皇帝却还是觉察到了,很快向她的方向瞧了一眼, 四目相对之时,糜芜笑意越深,皇帝向她微微颔首,跟着移开目光,御辇缓缓地又向前去了。
这到底是让她跟上还是要她留下?糜芜正在猜度着,就见一个穿红的内监从队伍中跑出来,低声向糜芜说道:“姑娘请跟我来。”
宫车从门楼下驶出,片刻后汇入随行宫眷的队伍,跟在御辇之后向前走去,众多的车马中这辆毫无装饰的宫车按理说并不起眼,然而接二连三的,无数人从车帘的缝隙里向这边窥看着,心中翻江倒海。
毕竟,能让皇帝亲自安排,又在这种场合跟随入宫的人,还真是前所未有。
一个时辰后,队伍从东华门入内城,车声碌碌,不紧不慢地穿过长长的城门,糜芜打起车帘,看着前面日光明亮的所在,心下前所未有的安定,千回百转之后,她,还是来了。
赵嬷嬷低声道:“姑娘,我这就要回去向太妃复命,待会儿会有内廷局的人来安排你的住处,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往寿昌宫文淑殿来寻太妃。”
赵嬷嬷只说不让她在皇帝面前提起惠妃,却没说原因,糜芜猜测着大约是要等见了贤太妃才会细说,便道:“多谢嬷嬷指点,请嬷嬷代我向太妃问好。”
赵嬷嬷答应着去了,宫车在城门后停住,汤升带着几个小内监匆匆走过来,道:“江姑娘,请跟我来。”
一个小内监打起车帘,另一个扶着糜芜下车,汤升在前面引路,大约两炷香后,眼前出现一座高而阔的宫院,匾额上题着“福宁”两字,福宁宫,皇帝的寝宫,糜芜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看向了前面的汤升。
汤升察觉到了,跟着便停步回头,含笑说道:“姑娘只管跟我来。”
看样子,是要去见皇帝。糜芜抬手掠了下鬓发,迈步跨进高高的门槛,跟在他身后,慢慢走进福宁宫中。
入眼是前中后三重宫殿,各自都带着配殿,后殿左右又各有三间抱厦,汤升并不多话,只带着她从侧边的穿堂一径来到后殿的抱厦,这才说道:“江姑娘,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糜芜向门内一瞧,两明一暗三间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桌案上摆着一盘金黄的佛手瓜,墙角的白瓷菡萏炉里焚着百合香,显然是给女子收拾的屋子。
只是,若说是准备册封后妃,从没有听说过住在皇帝寝宫里的先例,若说是做宫女女官,那就更不应该留在这里,汤升又口口声声只叫她江姑娘——皇帝到底准备如何安置她?
汤升点点手,廊下候着的一个圆圆脸、大眼睛的粉衣宫女连忙上前,汤升便指着她向糜芜说道:“她叫闻莺,今后便给江姑娘使唤,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打发她去就行。”
闻莺福身向糜芜行了一礼,跟着从拿行李的小内监手里接过包袱抱着,站在了糜芜身后,汤升见糜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便道:“江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糜芜嫣然一笑,道:“正是有些不明白的想要问问汤总管,若是宫里各位贵人问起我的身份时,我该怎么说?”
皇帝只交代安排她在这里住下,其他的并没有提过,汤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正在犹豫,耳朵里已经听见皇帝的声音:“就说你是留在这里陪朕的。”
糜芜寻声看去,就见崔道昀已经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细绢常服,正负手从后殿中慢慢走出,狭长的眸子看着她,似喜似忧。
糜芜心里一喜,不觉便向着他跑过去,老远便问道:“陛下,你准备怎么安置我?”
崔道昀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接她,却见她突然又站住了,匆匆地福了一福,笑盈盈地说道:“差点忘了向陛下行礼呢。”
崔道昀眸中那点复杂的神色不觉就变成了浅淡的笑意,温声道:“若是没有外人,朕许你见朕时不必行礼。”
这话在糜芜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汤升几个听着,心里却都是一惊,如此特别的待遇,除了惠妃,还不曾有过第二个,看来这个刚刚进宫的江氏女,前途应该是不可限量了。
糜芜很快走到了崔道昀跟前,仰起脸来看着他,轻快地说道:“陛下要我陪着,那么,我是宫女吗?”
崔道昀看着她,她脸上有笑,眸子里有光亮,朝气蓬勃的连他都忍不住一阵羡慕。贵为天子,他所要的从来都是唾手可得,只是如今对着她,崔道昀蓦地意识到,曾经的时光和爱恋,即便他富有四海,却也是无法留住的。
但他可以留住她。
崔道昀低声道:“不是宫女。”
他伸出手来,将她鬓边碎发一点点掖回耳后,声音柔和:“如何安置你,朕还没有想好,你先留下,等朕想好了,就告诉你。”
还没有想好?那么,就顺其自然好了。糜芜点点头,嫣然一笑:“我听陛下的。”
崔道昀也是一笑,温声道:“你去收拾吧,待朕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叫你来说话。”
入夜时分,崔道昀堪堪处理完一批积压的折子,正要就寝,忽地想起白日里跟糜芜说过的话,原本已经躺下了,此时重又披衣向外走去。
目光下意识地向右边一望,灯已经灭了,看来她等不及,应该已经睡下了。
但崔道昀还是向那边走去,心底隐约有些期盼,到底在期盼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就在此时,突然听见她的声音:“你进宫多长时间了?”
原来她并没有睡。崔道昀在门前站定,想要开口叫她,想了想又没叫,只听那个叫闻莺的宫女轻声答道:“奴婢十一岁被选进宫,到如今已经整整七年了。”
又听她低婉的声音带着几分将要入睡的倦意说道:“宫女是不是到时间了就能出宫回家?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闻莺道:“家里还有父母兄弟,还有祖母。奴婢听说要等到二十五岁以后才能出宫,还有七年呢,就盼着家里人都能好好的,回去还能一家子团聚。”
糜芜打了个呵欠,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家里也有个祖母,我来之前她刚病了一场,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崔道昀回忆着汤升给过来的资料,明白她说的是江家那个老姨娘,她才进京一个多月,跟江家人竟已经有了这么深厚的感情?崔道昀不觉想到,再过几天,也许她对他,也会越来越亲近,可他对她呢?
屋里再没了声音,想必是她已经睡着了。
崔道昀站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这才往回走去,就这么把人留着也不是了局,总要弄个清楚,再说今后。
他低声向汤升问道:“可有什么进展?”
“查到了一些旧事,”汤升低头说道,“惠妃娘娘的母亲柳夫人,永熙三年六月丧夫后入京,投奔了同父异母的嫡姐顾夫人,也就是原忠靖侯夫人顾梦初的母亲,并在顾家借住两个月后离开。”
永熙三年,三十三年前,柳挽月是永熙四年一月出生的。崔道昀下意识地问道:“如何?”
“当年曾有传言,顾英和与柳夫人有私情。”汤升道。
顾英和?应当是顾梦初的父亲,但崔道昀总觉得曾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便问道:“顾英和是否曾经出仕?”
“未曾出仕过,不过他年轻时曾经建过一个集英诗社,在京中有些名声。”汤升道。
崔道昀突然想起来在哪里听说过了,当年他在东宫时,伴读曾经提起过集英诗社,还道诗社的发起人顾英和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
想到惠妃异乎寻常的美貌,崔道昀突然觉得窥破了一丝天机,道:“查查惠妃的生辰是否属实。”
若是真实,便也罢了,若是假的,若是月份再晚上几个月,只怕惠妃,就是顾英和与柳夫人的私生女。
同床共枕十数载,她到底瞒下了多少事?出身,过往,还有那个很有可能存在的,她跟别人生下的孩子。
崔道昀不想再提,快步走进寝间,解衣就寝。
脑中却忍不住想到,若是猜测是真,那么柳挽月就是顾梦初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么柳挽月,与江嘉木的关系,可就更亲近了。
也就更有可能,在进宫之前,她就认识江嘉木。
崔道昀坐起身来,扬声叫汤升:“顾梦初如今还在江家?”
“不在江家,因为体弱多病,前日去江家的家庙白云庵静养去了。”汤升道。
“把人寻回来,看看她知不知道点什么。”崔道昀吩咐道。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重新拾起隐身大法,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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