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 后宫诸人照例到皇后的秾华宫请安时, 虽然都只是坐着说些闲话, 心里却都惦记着昨日跟随圣驾一起进宫的女子。生着那么一张脸, 在行宫时与皇帝同乘同骑,回城时又能劳动皇帝亲自遣人去接, 入宫头一天还留在皇帝寝宫过夜, 种种迹象,都说明皇帝待她十分不同, 她们该如何待她,皇后又是什么态度?
不少人都等着别人提起, 好趁机探探皇后的口风,然而你等我我等你, 直到闲话说的差不多了,还是没人头一个提起。
郭元君坐在主位, 将众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随即指了桌上一盘荔枝水晶饼,吩咐宫女:“这个吃着还不错,再取一盘给陛下送去。”
她拈起一块吃着,笑笑地瞟了眼坐在后边的王美人。王美人是三年前选秀上来的,入宫三年也没捞到侍寝的机会, 只因为娘家是镇国公府的嫡系,所以日子也算过得,当下会意,连忙说道:“皇后娘娘, 妾没能跟着去行宫,听说陛下从那边带了个美人回来?”
她一开头,剩下的人又见郭元君并不阻止,便知道这话是能说的,一向最喜欢闲话的宋婉容便笑道:“王美人的耳报神好快!陛下是带了个美人回来,我虽然跟着去了趟行宫,但那几天身子不痛快没出去,却没能亲眼看见美人的模样,听说生得很像一位故人,宁嫔,你是亲眼看见的,是也不是?”
宁嫔在这些人里头,算是跟惠妃走得最近的,不觉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生得很像薨了的惠妃姐姐。”
“确实有几分相似。”坐在郭元君下首的静妃点头说道,“看陛下的模样,大约是颇为上心,自打惠妃妹妹薨了之后,陛下一直郁郁寡欢,有个新人进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静妃是崔道昀在东宫时的旧人,比郭元君还早进宫一年,膝下养了三皇子和五皇子,娘家也算得力,她性子疏淡,资历又老,在后宫中从不拉帮结派,一直是中立的一个,此时见她开口,郭元君便也点头道:“是之前被夺爵的忠靖侯江家的姑娘,因为到暮云山采药,机缘巧合遇见了陛下,陛下见她应答得体,所以才接进宫中,如今暂且安排在福宁宫后殿。”
妃嫔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心里都是泛酸,什么采药?哪个贵家的姑娘会上山采药?还不是奔着皇帝去的!可恨皇帝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可是把人安排在寝宫里住着?未免又太荒谬,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先例!
宋婉容最是憋不住话,当下佯装无心,笑着说道:“怎么安排在福宁宫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规矩。”
郭元君微微一笑,道:“陛下就是规矩。”
众人心里的酸意越发重了。先前有个宠冠六宫的惠妃,她们这些人一年半载也难得见皇帝一次,后面惠妃没了,众人都卯足了劲想要往皇帝眼里钻,谁知皇帝心情不佳,除了偶尔去一趟皇后的秾华宫,其他竟哪儿也没去过。妃嫔们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因为彼此都是如此,也不觉得太难熬,如今突然来了一个让皇帝如此注目的,先前那点子牢骚不满,一下子便全都激发出来了。
果然是那句话,不患寡而患不均。郭元君笑着说道:“过几日就是选秀的正日子,宫里还会进来一批新人,但愿都能像江家姑娘一样,为陛下解忧吧。”
宋婉容忍不住又问道:“江氏女是不是也要跟着选秀的这批一起册封?”
郭元君道端了茶道:“只看陛下的意思吧。”
众人见她端茶,便知道是该退下了,纷纷站起,却在这时,先前送荔枝水晶饼的宫女端着一盘牛乳糕走进来,道:“陛下正在用早膳,让奴婢给皇后娘娘送这个来。”
王美人最会凑趣,忙笑道:“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真真羡煞旁人。”
这些原本就是礼尚往来,郭元君并不在意,只随口问道:“陛下一个人用的早膳?用的可好?”
那宫女却道:“陛下与江姑娘一起用的早膳。”
先前还只说皇帝待她不一般,如今竟然连早膳都一起用了!那些已经起身准备告退的嫔妃们顿时没了走的意思,一个个瞧着郭元君,等她发话,就见郭元君笑道:“也好,有人陪着解闷儿,陛下也能多吃一点。”
众人顿时都没了兴头,意兴阑珊地往外走,等众人都走了,郭元君才向落在最后的王美人道:“你有空了去看看新人,试试是个什么脾气。”
王美人巴不得一声,连忙应下来,又听郭元君道:“去吧,回头跟我说一声。”
等王美人也走了,秾华宫掌事姑姑芳华张罗着进早膳,郭元君拿了一块牛乳糕在手里看着,轻哼一声,道:“我是懒得理会,就是看着这一个比先头那个还不安分些,偏偏那位就喜欢这种!”
芳华知道主子的心思一向并不怎么在这些后宫琐事上,便笑着说道:“新鲜几天,也就罢了。”
“不好说,不明不白的把人安在寝宫里,这算什么?”郭元君起身往食案跟前走,道,“要是真把人册封了,也算有个名目,越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着,越让人觉得心里没底。”
芳华一边给她布菜,一边道:“没根基的小姑娘,就像刚生出来的秋草,能不能过冬,也就是主子一句话罢了。”
郭元君笑了下,拧了一小点牛乳糕吃着,道:“也是。”
她出身既好,又是原配,又有太子傍身,这些年来除了惠妃,从来没把后宫这些女人放在眼里过,糜芜虽然来得张扬,然而一个没根基的乡下丫头,皇帝又是这个年纪,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原也不必在意。
只是吃了几口,郭元君却又忍不住地想,此时福宁宫里那两个,也不知是怎么吃的饭?
崔道昀的早膳摆在后殿的偏厅里,他口味清淡,食量也不大,统共只用了一碗碧粳米粥,吃了两块牛乳糕便放了筷子,眼睛却瞧见坐在下首小几前的糜芜握着那双镶了玉片的银箸,将果碟里那些雕花梅球、雕花荔枝之类的蜜煎一个个都夹进粥碗里,崔道昀不觉带了笑,道:“那些是看果,不常吃的。”
“看果?”糜芜恍然大悟,“怪道雕得这么精致。从前在乡下时,也听人说过富贵人家吃饭时会摆一道只看不吃的菜,只是没想到是这个。”
她嘴里说着,却还是夹起一个雕花荔枝咬了一口,笑道:“能吃。”
崔道昀见她夹的都是蜜煎类的,问道:“你喜欢吃甜?”
“是呀。”糜芜笑着答应,跟着一口吃了荔枝,又去咬梅球,明媚的小脸顿时便皱了起来,“酸!”
崔道昀不觉笑出了声。
抬眼看看白色鎏金边琉璃碟里放着的雕花梅球,这东西从来都是摆设,用过膳后便撤下去,他也没吃过,如今见她吃得有趣,不觉也夹起一个尝了一口,道:“还好,并不是很酸。”
“我吃不了酸,”糜芜笑意盈盈,“越甜越好,哪怕是甜到齁的,我也能吃。”
“齁?”崔道昀跟着重复了一遍,不觉又露出了笑意。
这大约是市井间的俗话,不过从她口中说出来,分外的有趣。他看着那几个琉璃碟中的各色蜜煎果子,向糜芜问道:“哪一种最齁?”
“蜜煎冬瓜鱼儿,”糜芜夹起一块放到跟前没用过的小碟子里,双手捧着送到他食案前,笑道,“陛下要不要尝尝?”
崔道昀便就着她的手,夹了那块冬瓜鱼送进口中,细细一嚼,果然是满口甜香,还有些淌蜜的感觉,甜到了极点。
原来这就是齁。崔道昀笑道:“尚可。”
“我最喜欢吃蜜煎樱桃,甜的恰恰好,果子又软。”糜芜退回自己的小几前坐下,道,“从前每次赶集时,我阿爹都会省点钱给我买一包。”
崔道昀心里不觉有些异样,温声说道:“你爱吃的话,就让御膳房往你屋里送几罐,不过不要吃太多,甜食容易伤脾胃。”
“谢陛下!”糜芜早放下碗筷,起身向他福了一福。
崔道昀见她面前还有许多吃食,又见她一副食欲正好的模样,便自己漱了口,起身道:“朕要去上朝,你慢慢吃吧。”
“陛下,”糜芜站起来,眼巴巴地瞧着他,“你去上朝,我做什么呀?”
崔道昀不觉一笑,道:“你就在屋里等朕回来。”
话一出口,又觉得这话似乎过于亲密了,便不再多说,只抬步向外走去。
却听见她追上几步,在身后问他:“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崔道昀下意识地停了步子,却不回头,只问道:“怎么?”
“陛下不在,我一个人怪闷的,”糜芜道,“陛下早些回来好不好?”
崔道昀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她是在撒娇,然而恰到好处的撒娇,不多不少的,绝不至于让人反感,只会让他心生欢喜。也许她说的,甜到恰恰好的蜜煎樱桃,就是这个度?
崔道昀转过身来,向她说道:“好,朕早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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