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将近, 崔道昀带着崔恕离开秾华宫, 郭元君送出门外, 含笑说道:“为恭贺陛下父子团圆, 臣妾夜来在澄碧堂安排了席面,请陛下到时赏光。”
崔道昀颔首说道:“有劳皇后。”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道上后, 秾华宫人影一闪, 崔祁煦孤身一个,快步走进门内, 待看见郭元君时,崔祁煦松一口气, 急急问道:“母后,镇国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早朝时, 毫无防备地听到了六皇子没死的消息,跟着又毫无防备地听说镇国公是将江南贪墨案的背后主使, 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又命他主审此案,顿时慌了阵脚。
他知道皇帝一向不喜欢他没有主见,事事都向皇后讨主意的性子,但今天的事实在超出他的能力,他急需要有人给他拿个主意, 才能定下心来。
郭元君看见他这幅样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皱着眉头说道:“镇国公是被诬陷的,陛下既然让你主审, 你务必要给镇国公洗清冤屈,换镇国公一个清白。”
“儿子刚才看了账目和口供,”太子迟疑着说道,“证据确凿。”
“都是假的!”郭元君断然说道,“镇国公刚正不阿,难免招小人嫉恨,其中说不定还有西陵的手笔,谁不知道镇国公是国之磐石,有他在,西陵一步也进不得,岂有不想害他的!”
崔祁煦半信半疑,蹙眉说道:“父皇让刑部、兵部和大理寺协助儿子审理,眼下镇国公已经先去了刑部问话,待会儿儿子也要过去,母后要给镇国公带话吗?”
“你跟镇国公说,不必惊慌,陛下定然会还他清白。”郭元君道,“要当着刑部、兵部和大理寺几个主官的面说,免得他们私下揣测圣意,苛待镇国公。”
“好,就这么办。”崔祁煦说了一会儿话,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提起了别的事,“六哥竟然还活着,真是匪夷所思!刚刚六哥来拜见过母后了?”
郭元君想起方才那对父子别扭的情形,带着几分嘲讽说道:“崔恕不肯改回玉碟上的名字,你父皇居然答应了。”
崔祁煦惊讶地说道:“从来没有这种先例,传扬出去,只怕礼部和宗人府都会有异议,母后,儿子是不是应该劝劝父皇,或者劝劝六哥?”
郭元君没好气地说道:“真是个实心眼,你父皇都已经定了的事,你管他作甚!”
崔祁煦便不敢多说,想了想又道:“早朝时说六哥回来,儿子就吓了一跳,谁知后面跟着就说起镇国公,儿子又吓了一跳,真是巧了,这两件竟然赶到一起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郭元君,今日之事纷至沓来,她一时还没往这上头去想,此时竟有醍醐灌顶之感。崔恕出宫十几年,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镇国公被控贪墨的时候回来,哪有这么巧的?只怕崔恕之所以能回来,跟镇国公府倒霉,脱不开关系。
再想起秦丰益失踪之时,皇帝那些心腹都不在江南,唯有崔恕,既是镇国公府的对头,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江南,将秦丰益等人一网打尽,那些拼不上的环节顿时拼凑了出来。
“原来如此。”郭元君红唇边浮起一点狰狞的笑意,“新仇旧恨,这回,恐怕你没有上回的好运气。”
“母后说什么呢?”崔祁煦问道。
“没什么。”郭元君不想跟他多说,只道,“你快去刑部看看镇国公,晚上我在澄碧堂安排了宴席给你父皇贺喜,你记得赶回来。”
崔祁煦走后,郭元君叫来芳华,压低声音吩咐道:“立刻安排下去,尽快把崔恕这些年在外头的行迹报给我!”
崔恕显然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要扳倒郭家,但她不会给他机会。
近午时分,崔道昀指点着宫人在淑妃原来住过的永福宫摆设好常用的物件器皿,向崔恕说道:“走吧,跟朕一起用午膳。”
皇帝是在福宁宫用膳,可她就住在那里。崔恕垂眸,道:“父皇若是方便的话,儿臣想陪您在此处用膳。”
崔道昀想了想,道:“这十几年里永福宫一直空着,如今刚收拾出来,诸事都不方便,还是去朕那里吧。”
他转身向外走,崔恕也只得跟上,待看见福宁宫熟悉的碧瓦飞甍时,年幼时的事情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皇帝在此处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挽弓,还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蒙书上的故事。夏天时,福宁宫偏殿十分凉爽,他时常在此处歇午,每次醒来,总能看见皇帝在书案前批折子,偶尔他好奇折子上的事,皇帝也会耐心给他讲解。
崔恕垂下眼帘,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伤感。
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过宽阔的穿堂,十几年过去了,福宁宫的摆设跟他当初离开时相比,并没有太多变化,他一眼就能认出当年的物件,这十几年里,时光似乎在此间静止了。
就在此时,崔恕突然看见一张芙蓉面。
糜芜。
崔恕低着头,眼角的余光一瞥,就见银红色的衣角一闪而逝,糜芜已经躲进了后殿的抱厦。
是了,她入宫后就住在皇帝的寝宫,跟皇帝形影不离,宫中都传说她,夜夜伴驾。如今她也算,得偿所愿。
崔恕抑制着心底的刺痛,跟在崔道昀身后,迈步走进偏厅,珍馐美味一道一道,流水价地送上来,然而崔恕并尝不出什么滋味,只是默默往嘴里塞着。
耳边突然听见崔道昀说道:“把这个糟鸭信,还有这个风鸡,给她送去。”
宫人很快撤下那两碗菜,往抱厦那边去了。皇帝是给她留的菜,皇帝只用一个“她”字,宫人们就知道是谁,可见这情形绝不是第一次,她还真是,独得圣心。
皇帝吃得少,两刻钟后便停了箸,崔恕跟着放下银箸,起身道:“谢父皇赐饭。”
“罢了。”崔道昀接过热手巾擦着手,咳嗽了两声,道,“你回去歇着吧,朕也要小睡一会儿。”
崔恕告了退,从廊下目不斜视地走过,直到踏出宫门,这才站定了,回头一望。
宫院幽深,伊人已属他人,人伦大防,一丝也错不得,从此后这福宁宫,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崔恕回过头来,快步离开。
照壁之后,糜芜缩回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竟然真的是他!该怎么办?
酉正时分,宫宴在澄碧堂开席,帝后并肩坐在主位,太子与太子妃坐在皇帝身侧,几个资历老的妃嫔依次排下来,皇后一侧则是诸皇子和皇子妃,唯有崔恕未曾成婚,孤零零的一个坐在末位。
郭元君向席中诸人看了一眼,笑着向崔道昀说道:“难得今日人来的齐全,陛下,是不是把选秀的事跟皇子们说一说?”
崔道昀今日一直觉得喉咙里有些痒,总有些想咳嗽,便道:“皇后代劳吧。”
郭元君便道:“过几日的选秀由本宫和静妃、胡昭容一道操持,皇帝的意思是给诸位皇子挑些妥当的人在身边服侍,皇子们若是无意择选佳人的,就先跟本宫说一声。”
她眼睛往皇子们席上一望,最后停在崔恕身上,笑着说道:“六皇子,你这些兄弟们中间,只有你不曾成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你选上几个。”
崔恕淡淡说道:“儿臣尚无成婚之意。”
“这怎么成?”郭元君笑道,“六皇子今年是二十一岁吧?这个年纪,早该儿女成群了,二皇子、三皇子都已经给陛下添了几个小皇孙,六皇子也得快些了。”
“罢了,”崔道昀咳嗽两声,摆手道,“由他去吧。”
郭元君轻轻一笑,不再多说。
酒过三巡,舞姬柔软了腰肢,正跳着一曲《西楼月》,郭元君的目光瞥见芳华向她打了个眼色,于是起身向崔道昀说道:“陛下,臣妾去去就来。”
崔道昀只道她要更衣,便也不曾在意,郭元君迈步向抱厦里走去,芳华连忙跟上来,低声说道:“六皇子这些年,一直住在原来的忠靖侯府里。”
郭元君大吃一惊,居然一直没有离京,居然一直在她眼皮底下!江糜芜曾在江家待了一个多页,他们之前认不认识?有没有可能,江糜芜就是他派来笼络皇帝,好给他吹枕头风的!
一个是皇帝的新宠,一个是皇帝的儿子,同样的年轻,同样的好相貌,还曾在同一个屋檐下住过——须得因势导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郭元君在芳华耳边叫代几句,芳华匆匆去了,郭元君回头看了眼崔恕,唇边浮起一个笑容,这世上会不会有当天死而复生的皇子,当天又被皇帝治罪的事情呢?
酒至半酣,崔恕起身更衣,净房在跨院中,崔恕出来时,道边侍奉的宫女低声道:“六皇子请随奴婢去屋里净手。”
崔恕跟着她,来到廊下一间小屋,刚走进去,烛光突然灭了,跟着房门关上,一片黑暗之中,崔恕鼻端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细香气。
是她,糜芜,她也在这屋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猜接下来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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