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澄碧堂悠扬的丝弦声, 门内, 绷紧的情绪与呼之欲出的媚色, 在黑暗中无声蔓延。
崔恕在最初的一刹那, 竟有些疑心是她有意来寻自己,但下一息, 绮念散去, 崔恕自嘲地一笑,她既已得偿所愿, 自然不会回头,更何况宫中杀机四伏, 以她的狡黠,即便想要相见, 也绝不会选在这个时机,这个地方。
却在此时, 糜芜声音低低地开了口:“崔恕?”
许久不曾听见她的声音,许久不曾听见她这样,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心底某处不可控制地躁动起来,崔恕却不肯回应,只转身向外走,身后传来她轻如羽毛般的笑声, 跟着是耳语般的声音,道:“这些人,下手倒是快。”
看来她也是,着了别人的道。崔恕的手搭在门上, 停了片刻。
屋里漆黑一片,糜芜循着崔恕细微的脚步声,跟在他身后,慢慢向门口走去。一刻钟前一个小内监寻到她,道是皇帝口谕,传她到澄碧堂说话,糜芜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因为那个内监她时常在福宁宫看见,便也没有十分疑心,内宫的道路她原也不熟,跟着走到这里,小内监让她进门稍待,她前脚进门,后脚便跟着进来一个男人。
烛光在此时熄灭,没有窗户,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漆黑,糜芜却瞬间确定,是崔恕。
那若有若无的,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唯有他在时,才是如此。
原以为,此生此世不复相见,却不想,短短十数日之后,她竟在宫里见到了他,眼下更是和他一同被关在这间暗室。
原来他是皇子,原来他,今后也要在深宫之中,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当初她向他提起皇帝,口口声声说要进宫时,也难怪他会有那些怪异的反应。
“崔恕……”
她又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回应,她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便在黑暗里微微一笑,向自己说道,没想到竟又遇见了你。
门外有渐渐清晰的脚步,有人来了。
崔恕心如明镜。如此处心积虑,无非想要皇帝看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任谁看到这一幕,难免都要想到男女私情上面去,更何况在江家时,他与她原本就是旧相识。
他若想无声无息地走掉,自然也有办法,但只要他这次躲了,那些人下次就还会下手,如此,不是了局。
“崔恕,”耳边传来她低婉的声音,“防不胜防,不如不防。”
原来她想的,与他想的一样。崔恕仍旧没有回应,心里却是千回百转,有这些刻骨铭心的思念,这些默契与不舍,为何他与她却走到了这一步?
糜芜越走越近,香气幽细,自身后一点一点的,环绕了崔恕。一颗心沉下去,感官却在此时敏锐到了极点,即便不回头,眼中却已经描摹出她的轮廓,她的笑靥,甚至,她红唇翘起的弧度。
崔恕一脚踢开房门,终止了自己的沉沦。
眼前突然一亮,糜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些人安排的,自然是一场捉奸大戏,而她则要借此机会,揭开崔恕与她的过往,彻底拔除这个软肋。
崔恕已当先走了出去,幽深的长廊上,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惊讶地站住脚步,道:“这是怎么了?六弟怎么在这里?”
二皇子崔奕琛。崔恕淡淡道:“二哥。”
糜芜跟着走出去,不用说,二皇子就是被安排来亲眼见证奸情的人,用两个皇子皇子来陪她演戏,那个设局的人,也算对得起她。
乍见美人,崔奕琛眼前一亮,跟着越发惊讶:“你是谁?”
又看看崔恕:“六弟与她……”
崔恕不再多说,只迈步向前走,糜芜低头跟在他身后,崔奕琛满心疑惑,连忙也跟了上去。
澄碧堂中,舞姬踏着最后一个节拍,弯折了纤腰,素白的舞衣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定格成一个清艳的姿态。糜芜跟在崔恕后面踏上台阶,隔着珠帘看见居中坐着的崔道昀时,忽地跑起来,瞬间越过崔恕,跑进堂中,向着崔道昀扬声叫道:“陛下!”
门边伺候的内监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在此时,崔道昀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皇帝一说话,内监立刻退下,糜芜一径跑进去,抓了崔道昀的衣袖,娇声道:“陛下救我!”
崔恕踏进堂中时,入眼便看见糜芜站在皇帝跟前,手里抓了皇帝银灰色衣袖的一角,含娇带嗔说道:“有人假传圣旨,骗我来见陛下,却又把我锁在屋里,意图诬赖!”
她与他相见时,总是锐利如刀,在皇帝面前,却是这般娇软可喜。崔恕垂眸走近,躬身向崔道昀行礼,说出了后面的情节:“儿臣被宫女骗去净手,进门就被困住,其时江糜芜亦在屋内。”
江糜芜,他能叫出她的名字,他认得她。崔道昀抬眼看着崔恕,他与她,果然在先前就是相识。
崔奕琛紧跟在后面走进来,脸上仍旧带着惊讶疑惑,犹犹豫豫地说道:“方才儿臣出去更衣时,正遇见六弟在后廊上踢开房门,从里面出来,那位姑娘跟在他身后。”
郭元君在旁边听着,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一阵懊恼。她原以为他们会被当场撞见,惊慌失措,之后百般遮掩,那时她便有无数后招等着他们,必定将这个通啊奸的罪名钉死了,谁能想到他们竟直接找到皇帝跟前告状?倒是好胆色!
事涉内帷,汤升摆摆手,丝弦之声立刻停住,歌儿舞女纷纷退出,偌大的澄碧堂中,顿时只剩下两边坐着的妃嫔皇子,看着堂中伶仃仃站着的几个,心中猜测不定。
崔道昀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崔恕这些年住在江家,糜芜同样出身江家,将他们两个弄在一起,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们有私情。
是冲着糜芜,还是冲着崔恕?崔道昀瞟了眼郭元君,她神色自若,但他直觉是她。
然而,他们两个之间,究竟如何?
喉咙里越发痒起来,崔道昀抬起没有被糜芜抓着的袍袖掩了嘴,低低地嗽了两声。
“陛下怎么了?”糜芜想起早膳时他就有些咳嗽,连忙问道。
“没什么。”崔道昀见她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抬眼向崔恕问道,“你认得她?”
崔恕沉声道:“在江家时,曾见过一面。”
那次他让张离当众叫走了她,这干系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唯有坦然认下,才有可能将所有事情撇清。
崔道昀看着他,沉吟不语。
当年谢庭带走崔恕之后,他不曾问过人在哪里,谢庭也不曾向他说过,直到昨天,他才知道这些年来,崔恕竟一直在江家。
谢庭之所以选中江家,一来是同处京中,便于照应;二来江家在京中的勋贵中极不显眼,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三来,江家与谢家关系疏远,即便镇国公府疑心谢庭,也绝不会想到崔恕在江家。
更何况托付之时,谢庭并未出面,而是辗转数人,得了江嘉木的允诺,江嘉木到死也不知道是受谁之托。
昨日听见这个消息时,崔道昀第一反应便想到了糜芜,她曾在江家待了一个多月,按理说应该认得崔恕,为何那日她向他说了谢临,说了窈娘,却没有提过崔恕?是因为无关紧要,还是有别的内情?
崔道昀原本想过几日向她细问一问,却没想到,展眼就要在这个场合,当着这么多人处理此事。
糜芜依旧抓着崔道昀的衣袖,一半是为了撒娇,另一半却是,与皇帝有这么一丁点的关联,让她觉得分外安心。她身子虽然俯低了,声音却不低,道:“陛下,当时我在屋里看乐谱,一个穿棕黄衣的内监过来叫我,说陛下有口谕,传我到澄碧堂说话。这内监个子只比我高一点点,白净面皮,单眼皮,嘴巴有些小,从前我见过他在福宁宫中殿守夜,所以便没有疑心,跟他走了。”
崔道昀抬眼看向汤升,问道:“是谁?”
汤升略一回想,已经想起此人是谁,忙答道:“李福。”
“传李福过来回话。”崔道昀吩咐完,又转向糜芜,“后来如何?”
“我并不认得宫里的道路,跟着李福走了许久,记得曾经穿过一道月亮门,上面写着‘度月’两个字。”糜芜回忆着说道,“后面就到了这边,李福让我到屋里稍待,他去回禀陛下,我刚进去,蜡烛灭了,六皇子殿下跟着进来,门就被人锁了。”
度月门靠近澄碧堂后院,若是存心带她到澄碧堂,自然不会走这条路。崔道昀点点头,向崔奕琛问道:“皇儿,你去后廊时,可是受了别人提醒?”
崔奕琛恍然大悟,说道:“是了,儿臣被斟酒的宫女碰了一下,弄脏了衣服,这才过去后廊更衣!”
“你指认一下,是哪个宫女。”崔道昀道。
“陛下,”先前打发去寻李福的内监匆匆走来,“李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是修罗场,哇咔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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