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仍然带着几分清寒, 山桃新发了花苞, 轻红绯红的一个个钉在光秃秃的枝干上, 看上去不觉得美, 反而有种凄凉的感觉。
水田衣只是薄薄的一层,被窗户缝隙里透过的凉气一吹, 越发冷得浸到了骨子里, 柳挽月站在窗前,向手上哈着气, 那淡薄的暖意一闪即逝,回荡过来的, 越发是无穷无尽的冷。
“柳挽月!”门外有人叫她,是庵主的心腹, 尼姑空述的声音。
柳挽月心底一紧,不消说, 空述又要让她抛头露面,去前面接待贵客,给庵里弄银子。这个尼庵,明面上是方外清净之地,背地里为了银钱什么都敢做,比勾栏瓦舍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她下意识地向屋里环视一圈, 狭窄阴暗的屋里摆了四张床,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处可躲,挨着她那张简陋床铺的是空如的床铺, 床上空荡荡的,空如一大早借口化缘进城替她找顾英和要钱去了,还没有回来。现在,没有人能帮她。
柳挽月犹豫了一下,正想往床底下躲,门已经被推开了,空述刻薄的脸出现在缝隙里,皱着眉头说道:“叫了你老半天,你在磨蹭什么?王舍人来了,庵主让你过去奉茶,快走!”
柳挽月咬咬牙,断然道:“我不去!”
“哟,还当你是大家的小姐呢,你家里大半年都没给过钱了!”空述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她往外走,“快些,再磨蹭就罚你一天不准吃饭!”
空述力气大,柳挽月被她拽着扯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向前厅走去,屈辱的感觉压倒了一切,想哭却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恨意,恨空述,恨庵主,恨苏容,最恨的却是顾英和。
她在八岁那年被送到这座名为莲瑞庵的尼庵,那一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八岁之前,她是固安柳家的女儿,过世的父亲名叫柳靖,母亲苏婵是吴州苏氏的庶女。她是父亲的遗腹子,父亲死后母亲不得祖母欢心,娘家兄弟也不肯接纳,最后辗转投奔了嫁到京中的嫡姐苏容,在京城落脚。
八岁之前,家里虽然只有她们母女两个,虽然过得贫苦些,但却十分温馨,母亲会手把手教她写字,教她女红,可在她八岁生辰的前一天,姨母苏容突然气势汹汹找上门来,那一天,她躲在隔间里,隔着板壁听见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不是柳家的女儿,那个偶尔会上门看她的姨丈顾英和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年幼的她虽然当时没有听懂母亲哭着说的“强迫成事”是什么意思,但她能听出来,母亲很伤心,母亲一点儿也不想跟顾英和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想生下她。
当时她很难过,很想跑出去告诉母亲她是好孩子,不会像姨丈一样惹母亲伤心,但是没等她跑出去,隔壁就传来了母亲的哭喊声,姨母正在打母亲,还要逼她吃什么东西,柳挽月正要跑过去,匆匆赶来的顾英和一把抓住她,捂住了她的嘴。
那是她得知自己的身世后第一次见顾英和,他满身酒气,衣冠不整,胡子乱糟糟的缠成一团,她能看见他鼓起的肚子把衣服撑起了一大块,从那以后,柳挽月本能地讨厌一切发胖的男人。
“别出去!”顾英和醉醺醺地说道,“你姨妈又发疯了,这个大醋坛子!”
柳挽月拿会儿并不懂醋坛子是什么意思,她挣扎着想要摆脱顾英和,想要去跟母亲在一起,动静闹得太大,苏容听见了,很快找过来,一把抓住她拖到了隔壁房间。
“孽种!”平日里就十分严厉的苏容看着她,恶狠狠地骂道。
苏容重重地扇了她一个耳光,柳挽月被打倒在地,满嘴里都是血,大哭了起来。可苏容还不肯放过她,又是一个耳光扇过来,这时候母亲挣脱抓住她的两个婆子冲过去护住她,自己挨了那个耳光。
她当时太疼太怕,年纪又太小,后面发生的事许多已经记不真切了,但她一直清楚地记得,苏容手下那两个婆子抓回母亲,揪着她的头发灌了一壶酒,母亲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再后面苏容还要给她灌酒,被顾英和拦住了。
“算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当养了个猫儿狗儿,”顾英和满脸笑容地挽住苏容,“好太太,你就给为夫一个面子,为夫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她,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慈爱,只有急于摆脱这一切的不耐烦,于是柳挽月知道,他只是觉得她是个麻烦,是个不得不管的累赘。
她不怎么记得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不过那壶毒酒她终于不用喝了,她被连夜送去了城外的莲瑞庵,带发修行。
“快点!”空述又扯了她一把,催促道,“王舍人该等急了!”
柳挽月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进了退间,端起茶船茶碗,向厅中走去。
她刚来莲瑞庵的时候,顾英和跟庵主定明师太说好,每年给庵里二十两银子的香火钱,权当她的食宿费用,刚开始的两年顾英和都按时给了,可后面越来越迟,越给越少,定明待她的态度紧跟着钱数的减少,一天天不一样了。
起初她住单间,除了诵经之外什么都不用做,后面改成两人合住,她要自己洗衣收拾,再后面改成四个人住,她要帮着庵中做活,到如今,顾英和已经大半年没给过钱,她成了庵中最低贱的帮工,谁都能使唤她打骂她。
最可怕的是,她已经过了十五岁,越来越美貌了。
莲瑞庵并不是什么高尚的所在,京城里贵女贵妇们常去的尼庵一般都不准男人上门,莲瑞庵却来者不拒,甚至还曾传出过不少男香客与妙龄尼姑的私情事,名声很是不好。庵主定明与其说是出家人,其实更像老鸨,只要能给庵里捞钱,不管是真私情还是半强迫,她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经常推波助澜——只要给钱就好。
柳挽月一年前开始被定明指使到前面去接待香客,每每有贵客来的时候,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去端茶递水,那些男人总会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些晦涩不明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衣服,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卖笑的女人,耻辱到了极点。
苏容在她到莲瑞庵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顾英和断断续续来看过她几次,最后一次是两年前,柳挽月恨他,却又不得不指望他,当年他求情留下了她一条命,她盼着他现在也会念着父女之情,把她带出这个魔窟。
所以,尽管有许多不情愿,她还是托空如进城去找顾英和,她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顾英和。
柳挽月踏进厅中,王舍人的圆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亲亲热热地看着她说道:“哎呀,柳姑娘亲自来奉茶,怎么敢当。”
王舍人是个小京官家里的独子,从上个月在庵中见过她以后,近来几乎天天往这里跑,柳挽月不想看他,可目光还是瞥见了他肥胖的身躯,心里一阵发呕。她匆匆上前,正要把茶船连带茶碗放在案上,王舍人立刻伸手来接,短胖的手指趁势摸了她的手,柳挽月连忙缩手,当啷一声,茶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定明绷着脸斥道:“毛手毛脚的,成何体统?”
跟着又转向王舍人:“贵客有没有烫到?”
“无妨无妨。”王舍人满脸都是笑,随手拍了拍袖子上沾的水珠,“不怪柳姑娘,她也是无心。”
“贵客真是仁厚。”定明笑道,“挽月,快给贵客赔礼。”
柳挽月不得不福身行礼,然而抱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地福身起身,跟着退到边上。
王舍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被茶水打湿的衣襟,口中向定明说道:“师太,我发愿给家母在佛前供长明灯,请师太帮我参详参详供什么样的更好些。”
定明一阵欢喜,忙道:“有每月十两银子油钱的大海灯,还有八两银子的海灯……”
柳挽月不顾定明警告的目光,快步走了出去,耳边犹能听见她得意的声音:“……舍人不妨供一盏大海灯,每天过来上上香听听经,修身养性。”
每天都来?柳挽月头皮一麻,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回到房里时,空如也回来了,柳挽月满心希望,还没来得及问,就见空如摇了摇头,道:“顾老爷说他没钱,只给了我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泥金扇子递过来,迟疑着说道:“我回来时到当铺里问了问,死当一百文,活当五十文。”
柳挽月失望到了极点,突然间一股恨意再也压不住,把那扇子重重往地上一摔,骂道:“混账忘八!”
顾英和不会救她了,她得自己想办法。
空如连忙合掌念佛:“那是你亲爹,骂了要遭天谴。”
“落到我这个地步,跟遭天谴有什么差别?”柳挽月冷冷地说道。
空如喃喃地说道:“别急,咱们再想办法。”
柳挽月涩涩一笑,道:“你连自己都没办法,还能想什么办法?”
空如是五年前来的莲瑞庵。丈夫死了,女儿夭折,夫家嫁了她,换了五两银子彩礼,晚老公不到一年又死了,娘家想再嫁她一次换彩礼,可先头两个夫家也想要这份彩礼,三家人打起来,险些闹出人命,于是她成了出名的扫把星,再也没人敢娶,这时候三家谁也不肯收留她,最后只能出家。
空如低着头道:“我这些年攒了二两多银子,都给你吧。”
柳挽月深吸一口气,断然说道:“不够。”
定明看不上这点钱,况且,只要她还在庵里,定明肯定还会逼她去前面见男人。
她弯腰捡起那把折扇塞进袖子里,自嘲地一笑:“一百文也是钱。”
她必须逃出去,就算要卖,也是她自己卖,不能让定明卖了,还替她数钱。
空述又在外头叫她,这次是该打水了,柳挽月提着空桶往后院水井去,半道上一个人拦住了她,是王舍人。
尼庵的后院,现在连男人都能进来了。
王舍人涎着脸凑上来抓她的手:“柳姑娘,提不动吧?我帮你。”
柳挽月闪身躲过,一阵恶心,正要走开时,袖中那把扇子硬邦邦地扎到了胳膊——一百文的扇子,十两银子一个月的大海灯,王舍人有钱,很有钱。
柳挽月站住步子,回头向那张肥胖油腻的脸微微一笑:“你带我进城逛逛,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觉得惠妃是另一个糜芜,只不过她运气不那么好,或者说值得她珍视的东西太少,仇恨又太多,所以走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