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初赶到倚香院时,江嘉林和张氏都已经到了,张氏一看见她就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大嫂还肯来呀?我还以为今儿见不着大嫂的大驾了呢!”
顾梦初横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你倒是哪儿哪儿都有你。”
江嘉林接口说道:“不敢跟大嫂比,自个儿婆婆伤成这样,我们这些分了家的都来了,大嫂愣是不见踪影。”
“婆婆?”顾梦初冷冷一笑,道,“我婆婆二十几年前已经过世了。”
糜芜站在刘氏旁边,眼睁睁看着前一息还一脸隐忍的刘氏瞬间爆发,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滚:“儿啊,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去的那么早,撇下你娘孤零零一个在世上,还要受那个不孝女人的折磨!”
糜芜连忙给她擦泪抚背,江绍急急地拉过顾梦初,低声劝道:“母亲,祖庶母受了伤,您先忍耐忍耐。”
顾梦初原本就不想来,再加上过来时淋了雨,又被江嘉林和张氏呛了几句,这会儿也是满肚子火,忍不住道:“你看看她那副撒泼的模样,这是大家子的体统吗?”
张氏最巴不得闹起来,跟着就道:“大嫂既然说起来体统,我也想跟大嫂论一论体统,有逼着一把年纪的长辈住破房子的体统吗?今儿得亏祖宗庇佑没出大事,要不然大嫂跟侄子都跑不了吃官司!”
顾梦初不顾江绍阻拦,大声辩解道:“那房子怎么破了?今年刚刚翻修过才让她住进去的,谁知道她怎么弄的鬼,好好的房子突然塌了!”
江嘉林便道:“不破大嫂怎么自己不去住?”
顾梦初冷冷说道:“长嫂住哪里不住哪里,还轮不到小叔子说话!”
江绍见闹得不成样子,忙道:“叔父婶娘,你们听听,外头是不是有声音?大概是请的大夫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刘氏嚷了一声:“儿啊,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还活着做什么!”
众人急忙看时,就见刘氏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江绍大惊,正要去拦,糜芜比他更快,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刘氏跟前,刘氏这一头便撞在她身上,就听糜芜哎哟一声,人已经摔了出去,却还说道:“祖母,您没事吧?”
江绍早已冲过去扶起了糜芜,紧张地问道:“你有没有事?”
张氏立刻插了一句:“瞧瞧,瞧瞧,堂堂侯夫人,还不如一个乡下丫头孝顺!”
顾梦初还没来得及还嘴,已经听见刘氏的声音:“二老爷,麻烦你给我写张状子,我要告官!”
顾梦初冷了脸,看着刘氏没说话,江嘉林立刻应了一声,眼睛看着顾梦初,得意洋洋向刘氏问道:“庶母要告谁?”
“平安伯江绍。”刘氏拍了拍裙上的灰,一瘸一拐走回去坐了,“我要告他不孝,虐待祖庶母!”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顾梦初尤其吃惊,她没想到,刘氏要告的,居然不是她而是江绍。
江绍刚刚降爵,前途未卜,若是再吃场不孝的官司……
顾梦初这下慌了。
糜芜被江绍扶着,慢慢站起身来。当初筹划的时候刘氏是想告顾梦初的,不过糜芜觉得,唯有告江绍,才能让顾梦初害怕。顾梦初敢这么对刘氏,自然是不怕她告的,毕竟刘氏只是庶婆婆,即便不敬,罪责也有限,但江绍不一样,江绍此时,绝不敢弄坏了名声,而顾梦初也绝不敢冒丢爵位的风险。
她看着江绍,低声道:“哥哥,我去劝祖母,你去劝太太。”
江绍叹口气,涩涩说道:“难为你了……是我无能,连家里这些事都处理不好。”
顾梦初脾气执拗,刘氏也是难缠的,这些年他夹在中间极力维持,筋疲力尽,没想到还是一头不占一头。
糜芜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微微一笑:“别担心,不会有事。”
刘氏又不傻,真要告倒了江绍,她就彻底没了去处,更何况江绍对她对自己都算不错,她们也不至于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
糜芜走去刘氏旁边,轻声劝道:“祖母,都是一家人,咱们坐下来好好商量,行不行?”
江绍也走去搀了顾梦初,低声道:“妹妹说得对,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
张氏撇撇嘴,向刘氏道:“说得好听,真要是把你老人家当成自家人,怎么会把你逼到这份上?”
江绍回头看她,淡淡说道:“婶娘,侄子真要是吃了官司,江家的公产至少要有一半得送去衙门里头打点。”
这下连张氏也不说话了。
大雨下得越发紧了,戌时前后,崔恕披衣站在门内,向匆匆赶回来的随从问道:“刘姨娘在倚香院住下了?”
“是。”随从躬身答道,“顾太太已经应允了刘姨娘,雨停之后就让她搬回余荫堂。”
崔恕沉吟片刻,又问道:“落雨之前,拾翠去过刘姨娘那里?”
“是。”随从抹了把鬓发上淋漓的雨水,飞快地答道,“拾翠前脚刚走,后脚李保家的就爬上屋顶,拿斧头砸了一个洞,紧跟着就下了大雨,李保家的冒雨去了倚香院,另一个婆子跑去叫江嘉林两口子,再后面大小姐过来把人接走,就在倚香院闹了一场。”
所以,这又是她的手笔?这女子,到底是什么路数?
崔恕穿上外衣,淡淡说道:“我去看看。”
此时诸事已定,正是情绪最松懈的时候,也许能探听出什么端倪。
随从吃了一惊,忙道:“雨太大了,主子,还是属下去吧!”
崔恕看了眼他兀自滴着水的黑衣,道:“厨下有热水,自去收拾。”
他随手摘下壁上挂着的斗笠,道:“看好门户。”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踪影。
风雨越来越急,廊庑下挂着的灯笼飘飘摇摇,昏暗的光晕照着小小一方地面,越发衬得处处湿冷。
噗一声,不知哪里飞来一个石子,正正打在灯笼上,烛光熄灭,倚香院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崔恕在光线消失的瞬间落在廊下,斗笠被取下来拿在手中,雨水顺着帽檐点点滴滴落下,慢慢渗进潮湿的松木地板。
他快走几步,伏在卧房窗前,侧耳细听。
风声、雨声和雨滴打在樱桃树叶上的吧嗒声,嘈嘈杂杂围裹着四周,然而崔恕耳力极佳,依旧从这些声音中捕捉到了她的声音:“……二房跟这边有什么恩怨?每次见面都跟斗鸡眼似的。”
想来是心愿达成,此时的她十分放松,声音里透着慵懒,轻软,还有一丝丝天生成的媚意,在冷雨之中,崔恕却无端觉到点点热意。
刘氏的声音跟着响起:“还不是为了爵位!你祖父没有嫡子,江嘉林当年就跟你爹抢世子之位,后面你爹袭爵娶亲,姓顾的一直怀不上,江嘉林就想把儿子过继给你爹袭爵,直到绍儿出生,二房才死了心。”
“唔。”糜芜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涩滞,似是打了个呵欠。
崔恕听见一阵丝绸摩擦的窸窣声,他想起她此时大约是躺在床上,在夜雨中打着呵欠娇声软语地说话,不觉想起了从前看过的西子春睡图。
“祖母,”又听她道,“苏明苑又怎么惹了二房?”
“你爹生下来就认在你祖母名下,所以你祖母过世后,她的嫁妆大头都给了你爹,小头给了江嘉林,”刘氏道,“你爹过世后姓顾的主持着分了家,把那些东西都给了苏明苑,所以二房一直吵闹到现在。”
“怪不得。”糜芜懒洋洋地笑了起来,“既没抢到爵位,又没抢到钱,肯定气死了。”
此时听来,她的声音里带了娇憨活泼,像个天真明媚的少女,与初初听见时的娇媚绵软全不一样。崔恕心想,果然是天生媚骨,就连声音都能勾人。
跟着就听她道:“祖母见过皇帝吗?”
刘氏道:“见过,之前皇帝出城打猎,我跟在你祖父后面,远远地看了一眼。”
“老吗?”糜芜低低地笑了起来,“祖母,他们想让我进宫。”
老吗?崔恕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斗笠的边缘,论年纪,做她父亲绰绰有余。只是,她对皇帝所有的关注点,难道只在他老不老?
刘氏叹口气,幽幽说道:“宫里呀……你想去吗?”
“想呀。”糜芜又打了个呵欠,“要是皇帝喜欢我,那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还能把我阿爹接到京城。”
就这么简单?崔恕微垂了眼帘,并不相信。她回京后处处出人意料,步步都是算计,绝不会像她说的这么单纯。
“你对你乡下那个爹倒是挺好。”刘氏道,“换了旁人,只怕瞒都瞒不及。”
“我对祖母也挺好呀。”糜芜笑了起来。
窸窸窣窣的丝绸摩擦声再次响起,崔恕下意识地摩挲着斗笠,冰凉的雨水慢慢湿了手指。他想她此刻大约蹬开了薄被,正拉住刘氏撒娇吧?好个狡猾的女子,惯会邀买人心。
再后面,屋里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她似乎快睡着了,崔恕正要离开,却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祖母,你说,我要不要见见崔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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