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朝着崖底探看,只见唐缈横卧在崖底,此时已不再动弹。
宋慈心见状,不禁叹道:“门主有令,要生擒唐缈,这下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从崖底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有玄服弟子惊呼:“那小畜生竟还活着!”
宋慈心忙道:“唐缈兴许还有生机,速速下去查看!”
这般吩咐完,他便领着一众弟子顺着山道而下,慕容炚也紧随其后。
到了崖底,只见唐缈双目圆睁,七窍流血,一动不动了,婴儿却奇迹般无恙,正在他怀中大声啼哭。
宋慈心本是医者,于是亲自上前探了探唐缈口鼻,并无气息,皱了皱眉,于是又摸了摸唐缈的胸口和脉象。
“还有救吗?”慕容炚问道。
宋慈心摇了摇头,将唐缈的双目拢上,叹了一口气,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姑且将他抬回去吧。”
慕容炚不禁心头一紧,虽说他曾与唐缈交恶,可现下却有种兔死狐悲之感。总觉得唐缈被逼得这般下场,实在蹊跷——姑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妖畜,单是弑师一说就疑点重重。胡潇这般厉害,唐缈如何是他的对手?况且这师徒二人孺慕情深,又怎会忽然反目?胡潇身死,可并没有人亲眼目睹是唐缈所杀,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虽然事不关己,可念及胡潇恩义,慕容炚总觉得心中罣碍,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正这么想着,一名玄服弟子忽然抱起那妖畜之子,将他高高举起——婴儿受了惊吓,哭地更凶。
慕容炚见状,不禁大喝:“你做什么!”
那弟子一脸无动于衷,道:“唐缈既已身死,何必还留着这小妖畜?”说罢作势就要摔在地上。
唐缈以命相护,怎能被人这般糟践?
慕容炚不假思索,一把将孩子夺了过去,冲着玄服弟子嚷道:“你……你怎可作出这等残忍之事!”
“若是摔死了一只小猫小狗,都未必有人觉得怜惜,慕容公子何须大惊小怪呢?”
慕容炚愈发恼怒,骂道:“混蛋!可这是人呀!”
那弟子嗤笑起来:“人?慕容公子糊涂了……这哪里是人?不过是妖畜耳。”
慕容炚听闻,垂眸看向怀中婴儿,除却额上的那对小小凸起,他与寻常婴儿毫无二致,惹人垂怜。
过去常听宗门里的长辈说,妖畜这种东西贱如猪狗,野性难驯,慕容炚深以为然,也从未置喙过,可如今亲眼看到有人要摔死这无辜的孩子,他却忽然觉得——这般泯灭人性,绝非天道所向!
宋慈心见慕容炚抱着妖畜之子,言辞之中对本派的作法颇有不屑,心中不悦,便道:“慕容公子,我等敬你是贵客,一直以礼相待,还望慕容公子以大局为重,莫要再插手我派的私务。”说着,把手伸了过来,道:“把孩子交予我罢。”
若是把孩子交给天一门之人,他的下场不言自明。慕容炚抱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凛然道:“不行!”
天一门众闻言,一个个面显怒色,宋慈心扬声道:“慕容公子,何必为难我等?”
慕容炚道:“不服气的话,用剑来说!”说话间,右手已然扶上剑柄,目露睥睨之色。
双方正对峙着,剑拔弩张,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横躺在地上的唐缈,指尖微微一动……
★
十九摆脱了白无欲,匆匆赶到与唐缈分别之处,正欲循着足迹去找,此时却忽然听到两个人正在闲话。
一人道:“听说终于抓住唐缈了。”
十九心头一颤,而另一人道:“非也,我适才亲眼所见,唐缈坠下悬崖,已经摔死了。”
闻言,十九心头大憾,直觉难以置信,接着又听那二人絮絮叨叨:
“他不是不死之身吗?这样简单就死了?”
”妖畜也并非无所不能嘛……”
“那妖畜之子好似还未死透,宋馆主已经带人到山崖下去了。”
“话说都已经过了好一阵了,怎么还未上来?莫非下面有什么变数?”
“笑话,什么变数?难不成唐缈还真能死而复生?”
“那可就是诈尸了,哈哈!”
十九听得又惊又怒,闪身出来,小心避开那两人,顺迹来到崖底。他正四下逡巡,忽然听到刀剑相撞之声,心念一动,便循声而去。
才刚迈入林中,十九就看到有一名玄服弟子匍匐于地,他双腿被斩,鲜血拖了长长一路,此时虽已气绝,可尸体尤温,应是刚死不久。
又往里走了十余步,只见满目血腥,残肢遍地,皆是天一门门下子弟。十九心想这些人虽死不足惜,可又是什么人胆敢在天一门内大开杀戒?
正疑惑间,又有一人奔逃而出,只见他满脸是血,步履蹒跚,一头撞到十九身上,嘴里大唤:“快……快禀告门主!唐缈……唐缈他……”
“唐缈如何了?”十九忙问,可那人还未说完,身子一软,便往后栽去。十九想去扶他,可所触之处一片温湿,摊手一瞧,原来那人背后受伤,已是重创不治!
这时耳畔传来婴儿哭嚎之声,时断时续,十九寻声找去,只见一人从林间纵跃而出,怀中正抱负襁褓。十九乍见还以为他是唐缈,可仔细一瞧,对方穿着烈武宗的校服,较之唐缈还要年幼一些,乃是个少年。此时正有一人紧逼其后,持剑挥砍,招式狠辣,少年勉力应付,且战且退,可他身负累赘,难敌其手,模样十分狼狈。
十九再看追逼之人,忽然愣住了——来人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形貌,但他手中之剑,乃是“唐缈之剑”,只是他剑式凌厉,气势霸道,又绝非唐缈可以比拟!
十九正寻思该如何救下婴儿,忽听那少年喝道:“唐缈,你果然藏招了!”
听他这么一喊,十九这才惊觉,原来这“血人”竟真的是唐缈!
唐缈恍若未闻,眼看就要伤及婴儿,却仍未手下留情,一剑狠过一剑——十九忙提着裂珏闯入战圈,电光火石间,奋力替少年挡下一剑——只听“锵”地一声,火星迸溅,十九被震地虎口发麻,裂珏差一点儿就要脱手而出!
唐缈何时变得这般厉害?又为何敌我不分?
抬眼一瞧,忽见眼前之人目光呆滞,犹在梦中,他面无表情地提剑欲挥,十九暗道不妙,一把将少年推开,刹那剑锋一拂,在他胸前落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少年抱着婴儿踉跄数步,而唐缈仍不肯罢休,不禁高声道:“我原以为你与剑圣孺慕情深,剑圣之死与你无干!没想到这一切全是伪装,你果真是个逆伦弑师的无耻之徒!”
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使得原本面无表情的唐缈忽然眉间一蹙,精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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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未时桥,燕子三两只。茅檐底下草青青,堂前杂英绕芳甸……”
唐缈听到有人哼唱这首小调,他睁开双眼,只见一名面目模糊的男子正轻轻晃着自己,另一只手正摆弄着拨浪鼓。
唐缈朝他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又粗又短,肉嘟嘟的。
自己怎么变成了一个婴儿?
唐缈正疑惑间,又有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她拿着一件大红的肚兜替唐缈系上,尔后捉过他胖胖的小手,亲了一口。
虽看不清他俩的容颜,可唐缈喜欢这般被宠溺呵护的感觉。
“让我瞧瞧我的乖徒儿!”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唐缈吓了一跳,旋即一张放大了的脸凑了过来。这咋咋呼呼的客人年约三旬,容貌精悍轩昂,不怒自威,他抱过唐缈,就往空中抛去,尔后再一把接住。唐缈被逗地“咯咯”笑了起来,那女子却紧张兮兮地说:“胡大哥,缈儿还小,莫要惊到他了。”
男子却道:“娘子,你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原来是师父啊。
唐缈暗想,忽觉面上不适,原来胡潇颏下有须,毛刺刺地刮在他的脸上。
唐缈不满地哇哇叫了起来,那三人却被逗得忍俊不禁……
“唐缈之剑”倏地从掌间脱出,“镪啷”一声堕到地上。
唐缈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却再也看不见疼爱自己的那三人……这般身子摇晃了两下,便仰面栽了下去……
★
再度醒来,恍若隔世。
唐缈发现又是十九背负着自己,于林间行走。
抬头一望,明月皎皎。
唐缈疑惑,只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场大梦,却忘了梦见了什么。
唐缈问道:“我们在何处?”
十九道:“山下。”
唐缈一愕,没想到自己失去意识之时,十九已经带着他从天一门脱出,他心下稍安,努力回想自己坠崖之后发生何事,却无甚头绪。
应是十九救了自己,唐缈暗忖。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之前拼死救下的婴儿此时正蜷在十九怀中酣睡。
此时身下的十九忽然闷哼出声,唐缈心头一紧,忙道:“你受伤了?”
十九道:“无妨。”他虽这般说,可是冷汗涔涔而下,显然是受伤势所累。
唐缈连忙教他放自己下来,又把襁褓接了过去。借着月色,唐缈看见十九胸前有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他别过脸,不忍再看。
“多谢你。”唐缈悠悠道。
十九脚下滞涩,没有作声。
过了良久,他忽然道:“无殇。”
唐缈不明就里,反问道:“什么?”
“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闻言,唐缈弯起唇角,轻声呢喃:
“无殇……无殇,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呢。”
(第一部完)
《梦逝》——剑圣师徒的番外
“师父,那是宋馆主养的鹧鸪……就这样吃掉真的不要紧吗?”
看着胡潇一脸享受地咂嘴弄舌,年方七岁的唐缈忧心忡忡。
胡潇不以为然:“怕什么?你不说,为师不说,他又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一名青衣人从远处匆匆赶来,胡潇立马将手里的“罪证”一丢,抛得远远的。
尔后使劲揩了揩油嘴,装作没事人似的吹起了口哨。
青衣人看到胡潇,躬身作揖:“师叔,您看到我养的鹧鸪了吗?”
胡潇打了个饱嗝,面不改色:“你问我我问谁呢?鸟长了翅膀就会到处飞,谁知道会飞到什么地方去?”
宋慈心一脸为难,看到唐缈站在身旁,又问:“唐师弟,你有没有看到?”
唐缈的视线越过宋慈心,看到胡潇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于是也昧着良心,摇了摇头。
“哎,怎么办好呢?”宋慈心喃喃,“那鹧鸪是用来试药的,若是被人吃了可不得了。”
说罢,告辞而去。胡潇不露声色,待人走得远了,连忙跳进草丛抠喉咙去了。
待吐了个干净,胡潇仍在干呕,唐缈替他顺背,一边道:“师父,我觉得宋馆主是故意诳你的。”
胡潇一怔,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唐缈道:“因为师父的嘴边还沾着一撮毛呀。”
胡潇怒道:“小兔崽子,怎么不早说!”
唐缈养了一只兔子。
兔子在三尺庐里到处拉屎。
剑圣一脚踩在兔子屎上,然后开始沉思。
“阿缈,你是喜欢吃清蒸兔肉还是红烧兔肉呢?”胡潇很认真地问,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师父,兔子那么可爱,你怎么忍心吃它?”
胡潇怕伤徒儿的心,正欲作罢,唐缈不慎也踏到了一粒兔子屎。
“师父,兔子肉腥,你去后厨弄点料酒来解解腥吧。”
胡潇:“……”
唐缈在三尺庐等了三天,直到兔子跑了,剑圣这才回来。
“阿缈……对不住,为师去后厨借酒,可那儿没有好酒,所以为师跑到山下去了……一不小心,耽误了几日。”胡潇醉醺醺地说着,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唐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天天拿着屁股对着自家师父,不用正脸儿瞧他。
胡潇酒醒了,使出浑身解数,变着法儿哄唐缈开心,可是唐缈就是不理他。
胡潇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什么,他离开半日,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
“阿缈,你瞧——为师给你带了什么?”
胡潇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十几颗拇指大小圆溜溜的珠子,一股脑捧到唐缈面前。
正值黄昏,昏暗的室内,珠子发出温润的幽光。
唐缈瞪大眼睛:“师父,这是夜明珠啊。”
胡潇一脸得色。
唐缈狐疑:“从哪弄来的?”
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
胡潇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为师送你便是你的,随便你用来干什么。”
唐缈也不客气,将这十几粒夜明珠全部收了下来。
用来打鸟。
不到三日,隋珠弹雀,夜明珠全都不见了。
“师父,今天门主来找我。”
“哦?找你干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见过他的夜明珠。”
“……你怎么说?”
“我问他,什么是夜明珠啊?”
“……好徒儿,乖徒儿,越来越有你师父的风范了!”
没弹子打鸟了,唐缈百无聊赖,胡潇也一样。
“走——师父带你去捉蛐蛐儿!”
胡潇说走就走,一把将唐缈夹在胁下,御剑飞行。
飞到一半,胡潇忽然觉得胳膊下面空荡荡的,低头一瞧,唐缈居然不见了!
“阿缈,阿缈!你在哪里?”
剑圣大惊失色。
唐缈摔了个倒栽葱。
算上这回,师父已经是第九次在起飞的时候把他扔到了地上。
好气哦,可是还能怎样?
唐缈站起来揉揉屁股,乖乖在原地等师父来接自己。
天色渐晚,唐缈仍旧独自一人守在山上。
起初他只是气恼师父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后来又饿又冷,听得夜枭的叫唤,不禁想起山魈鬼魅的传说。
师父怎么还不来呀?
唐缈愈想愈害怕。
树林里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唐缈见了,以为是师父,忙不迭地追上去。
“师父,师父!”
唐缈一路追一路叫唤,可那人却头也不回。
唐缈年幼,又没有根基,很快便累地气喘吁吁。
而他也看清了,那一纵而逝的人影应该是个少年,不可能是师父。
唐缈终于停下脚步。
糟糕。
迷路了。
唐缈在陌生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个坑。
埋尸坑。
不过埋的不是人的尸体,而是许多小动物的尸体。
小鸟、小兔、小鹿、野猪……还有一只傻狍子。
起初唐缈以为是山中的猛兽所为,可是它们身上的致命伤,那是人为的。
谁那么残忍?
唐缈更加害怕了。
那个人影去而复返,在树林边缘晃来晃去。
唐缈唯恐自己也被他丢进埋尸坑里,头也不回,发足狂奔。
一路奔到了黑水潭。
师父偷偷带他来过,还说这儿是后山禁地,寻常人不得擅入。
人影似乎也忌惮这条禁令,没有继续靠近。
唐缈松了一口气。
一粒东西坠入黑水潭里,戳出一点水花,泛出一圈涟漪。
它莹莹发光,将黑黢黢的池水都照亮了。
唐缈低头去瞧。
咦?这不是我的夜明珠吗?
唐缈伸手欲捞,忽然身后被人猛地一推——
“扑通”一声,栽进了潭中!
唐缈甚至都没看清是谁将他推进来的!
师父,救命……师父,救命啊!
小小的身子不住挣扎,可是唐缈不会泅水,愈是扑腾,沉地愈快。
转眼,水已没顶。
“阿缈……阿缈!”
冥冥中,唐缈听见胡潇的声音。
接着有人为他渡气,又在胸前使劲地按来按去。
好痛,好难受。
唐缈“哇”地一下吐了一大口水,睁开眼,是师父。
“阿缈,阿缈,你没事吧?” 胡潇紧张万分。
“师父,你怎么才来?”
唐缈带着哭腔埋怨。
此时的胡潇眼睛红彤彤,胡子乱糟糟,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一起,看起来比平时丑了好多。
可就是这样的丑丑的师父,让唐缈觉得亲切万分。
他一头扑进胡潇的怀中,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嚷:“阿缈好害怕……师父,以后再也不许把阿缈一个人丢下!”
胡潇笨拙地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
“为师怎么舍得丢下阿缈?为师保证,再也不会把阿缈一个人丢下。”
“真的吗?”
“真的……”
宽厚的背,温热的怀抱,扎人的胡须。
年幼的唐缈曾经真的以为,他的师父会依照诺言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唐缈伏无殇的背脊上,眼泪沁湿了衣裳,一边喃喃梦呓:
“师父……”
(《梦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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